close
日復一日,雄一在蓋亞貨運的倉庫裡搬貨。
他沈默,細心而確實。
日子就這麼過去,時間不快不慢地流動著,轉眼間已過了兩年。十四歲的雄一,已然是位十六歲的少年。歲月的沉澱讓他更加寡言,冷漠而殘酷的眼眸靜靜地壓抑著,越來越強大的野心慾望。
閒暇時他總是坐在街角上的樓梯讀書,或者只是望著蓋亞的大樓思考。久而久之,熟知他習慣的人們逐漸迴避那座台階。除了聖偶爾出現外,那裡是專屬於他的地盤。
就像是一個簡陋的寶座。
而他就是那孤高的,年輕王者。
*
是夜,坐落於城郊氣派華美的瑞雅宅邸有別於平日的寧靜,此刻因賓客雲集而吵嚷起來。
受邀的客人身份除了固有的英國王室貴族之外,也涵蓋了政商界的許多重要人士。這足見瑞雅家族在各界的影響力,與當今英國王室可說是不遑多讓。賓客們穿著光鮮亮麗,在金碧輝煌的大廳裡來回穿梭,一邊向熟識的人敬酒,一方面也向不熟悉的人攀談。本來嘛,這類宴會就是最好的社交場合,有心人士莫不把握這個機會讓自己更上一層。
但只有一位男子例外。
龍也靜靜地倚在牆邊,冷眼看著宴會裡穿梭交談的男男女女,舉杯輕啜了一口手中的香檳。
他實在不喜歡這種送往迎來的場合。若不是與叔叔有約在先,他早就離開了。不,他甚至根本就不想來這種充滿麻煩的無聊地方。幸好沒什麼人對自己有興趣,有也多半讓前頭的姊姊夫婦給擋了下來。所以他現在才能如此悠哉,置身事外似的喝著香檳。
眼光一轉,龍也的視線落向大廳右邊擺設的主位。
坐在那裡的是本次宴會的主角,也就是瑞雅公爵夫人。她雖然已屆天命之年(註1),但歲月幾乎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多刻畫,反而增添了一抹成熟女性才有的迷人風韻。現在的她就像是中國人所說的「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想必年輕時必是眾所追求的目標。當然,現在仍是這樣的情況;瞧那些圍在她身邊帶著迷戀眼神的男士們就知道了。
宴會中,她一貫溫雅的微笑著,很少說話。那模樣像極了達文西畫中那位著名的蒙娜麗莎;笑著,卻猜不透她的心。
他總算可以理解姊姊為何會如此畏懼她了。
正因為猜不透,所以才可怕。
方才聽旁人提起,說瑞雅公爵夫人至今仍未嫁,對於他人猛烈的追求也總是無動於衷。於是有些無聊人士便開始猜測,免不了的想到已逝的前任烏拉諾斯伯爵,也就是龍也的父親。各種想法紛起,像是她還愛著他啦,或是受到太大打擊啦,……之類等等的原因。喜歡討論八卦的人們總會有這樣的心理;反正跟自己沒關係,說的再難聽都無所謂。但因為礙於瑞雅家的身份地位,那些人也只敢在私下討論,沒讓這些話傳出去。
忽然那頭起了爭執,情況似乎越鬧越大,就連舞池裡的演奏也停了下來。龍也定睛一看,赫然發現引起爭執的竟是一向待人和氣的叔叔。而與他爭吵的則是瑞雅外交大臣,也就是瑞雅夫人的兄長—賽林特‧瑞雅。
兩人面對面劍拔弩張地僵持著,誰也不讓誰。
「請不要再提起這件事了,烏拉諾斯伯爵。」首先開口的是賽林特,他語氣強硬的警告著克烏堤「你不曉得這是什麼場合嗎?」
「不,就是因為是這樣的場合我才要提。」氣得有些臉紅的克烏堤也不甘示弱的揚聲道「我想要將伯爵這個封號歸還給我的姪子威克‧烏拉諾斯。他才是正統的繼承人。」
此話一出,全場一片譁然。
而或許是因為緊張,不習慣如此講話的克烏堤忍不住清了清喉嚨,穩定自己的情緒。
「之前您說他年紀小,沒辦法勝任這個位置,我才勉強說服自己寡廉鮮恥的接受。」看了一眼不遠處錯愕的龍也,克烏堤續道「如今威克已經25歲了,我無法再如此說服自己貪圖戀棧這個位子。」
聽到此話,賽林特的臉色明顯地立即沈了下來。他上前正想說什麼,卻被身旁的妹妹揮手阻止。
「你說的這番話也不無道理,我非常能夠理解。」示意動怒的兄長保持冷靜,薇塔‧瑞雅一臉波瀾不興的望著眼前呼吸急促的男子淡道「但是這事也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爵位的事請您跟皇室的人聯繫吧。」
「這是當然的,但前提是他們願意接受我的提案。」
克烏堤有些氣惱的搶道「我早已在他20歲那年便提過,卻都被駁回。」
「喲?敢情你認為申請不通過是我的意思?」薇塔微笑著,言談間刻意瞥了一眼神色蒼白的龍也「你大概是有哪裡誤會了,烏拉諾斯伯爵。畢竟以他那樣的資格,申請會不通過也是情有可原吧。」
聞言克烏堤騖地沈默了,廳內的賓客們開始小聲地交頭接耳。
「讓威克‧烏拉諾斯繼承爵位?」
「不可行吧?我記得他的職業……」
「是呀,那樣的身份似乎有些不妥………」
詭譎的氣氛在廳內蔓延,終被再度響起的樂音所掩蓋,逐漸消去。
勉強恢復了鎮靜的龍也再度以冷漠武裝自己,卻已無心品嚐剩餘的杯中物。
望著天頂皎潔的月光,他聽不見叔叔帶著歉意的蒼老嗓音,也聽不見姊姊的關心問候。
他只是望著月光,專注地望著,深深想念。
想念那個疼愛自己的男人,好想念。
※
結束前一個會議,雄一利用移動到下一個行程的空檔著手處理機密外洩一事。
根據呈上來的資料,齋藤一司並無可疑之處;典型的初生之犢,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年輕人,渾身充滿了年少得志的自滿。他上星期在居酒屋喝多了,被潛伏已久的商業間諜套話,不小心說溜嘴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日本分公司的總理小山已經做出臨時處置,將他降職停薪,現在只等雄一最後的指示。
雄一擰眉思考了一陣,命戶塚接通小山「把齋藤留在公司,我要繼續用他。」
『咦?可是他……?』另一頭的小山有些驚訝的出聲加以確認。
「無所謂。」雄一冷冷的笑著,眼底絲毫沒有溫度「這樣我們才有忠心的人材願意為公司賣命。」
聞言小山不禁噤聲,打從心底的恐懼起來。
在蓋亞,能夠負責大案子的必定是菁英中的菁英;他們通常都是完美主義者,然而其中許多人都很年輕,這是他們的優點,也是致命傷。齋藤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犯了這麼大的錯誤,丟飯碗是無可厚非的,甚至還有可能這一輩子就完了;畢竟沒有公司敢用被蓋亞淘汰的人。這樣的狀況下,中丸總裁卻反其道而行的決意留下他;留下一個人材,也因此增加了一個忠臣。另一方面,齋藤留下來的同時也會更激化同儕間的鬥爭,他們不必派人監視,自然會有人去做。
小山的恐懼不是沒有原因;雄一這樣的作法表面上對他寬容,讓身心飽受譴責的齋藤能有再一次機會,但是私底下也等於是將他給綁死在蓋亞。若是他能有所作為,對蓋亞而言也是件好事;若是沒有,遲早也會被內部鬥爭給瓦解掉。很少有人能夠如此透徹的瞭解「人性」這個東西,而更少人會像雄一那般巧妙而徹底的「運用」,殘酷的令人頭皮發麻。
『我知道了。』小山能做到日本分部總裁的位置畢竟也不是省油的燈,迅速的穩下思緒後恭敬地說道『就照您的意思辦。』
「總裁,快到了。」接到司機的通報,戶塚低聲提醒。
「嗯,那就這樣了。」收了線,轎車正緩緩駛進大樓前車道停妥。
雄一跨步下車走向迎接他的隊伍,卻被眼角餘光的倩影鎖住了目光。
蓋亞的巨幅海報醒目的懸掛在對面大樓,上頭的龍也靜靜凝視著他,他也靜靜凝視著龍也。一時間周圍的喧囂都被隔離,此刻他眼中只看得見那個美麗而安靜的人兒。
「總裁?」一旁的戶塚望著有些出神的主子,小心翼翼地出聲喚道。
聞言他回神望著戶塚,也察覺其他與會人士好奇的目光。苦笑著定了定神,雄一回覆原本冷漠而有禮的神情,微笑著和眾人打招呼。方才流露的一絲溫柔轉眼間消失無蹤,就像從未存在過似的。
※
掛掉電話,小山一臉受不了的對著沙發上的男子啐道「你們兩個真的都很可怕耶。」
慵懶的靠坐在沙發上,錦戶不可一世的笑問「他怎麼說?」
「跟你的判斷剛好相反,總裁想把那小子利用到最後一分一秒。」起身倒了杯綠茶,小山續道「我原本以為你說『剷除』的手段就已經夠狠了,沒想到還有這種方式。」
「我是表面的狠,他的狠是到骨子裡的。」複雜的笑著,亮順手劫去小山剛倒好的茶啜了一口。
「喂喂,要喝茶不會自己倒啊?」才轉身放好茶壺,桌上的杯子就不翼而飛,小山氣的哇哇大叫。
「我是上司嘛,替我服務是應該的。」亮說的一臉理所當然,又啜了一口綠茶。吸的很大聲的那種。
他的確是理所當然。小山雖然身為日本分公司的總裁,錦戶卻是亞洲分部的總裁,再加上當初小山能坐上這個位子還多虧了亮的提攜,於公於私眼前這個欠扁的男人都是他的貴人,喝他一口茶又算的了什麼呢。
小山氣得哽著一股氣在胸口不上不下,最後還是自認倒楣的再去倒了一杯茶。忽然響起敲門聲,隨之進來的是兩名青年。
「亮,時間差不多了。」橫山帶頭衝了進來,口渴的他看到桌上有倒好的綠茶,便心花怒放的抓起來牛飲。
「啊!!我的茶……」小山再度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茶被搶走,忍不住發出悲鳴。
「裕!不可無禮!」村上皺著眉斥道,可惜被罵習慣的橫山立刻縮到一旁裝沒聽到,他只好代為道歉「真對不起,他這脾性就是改不過來。」
「唉,沒關係,我都明白。」出手不打笑臉人,再加上小山感到眼前村上的氣息跟自己似乎有些相似,更無意刁難他了。
「那我先走了,還得去新加坡視察呢。」喝完最後一口茶,亮起身準備離去。
目送三人離去,小山終於鬆了一口氣。
伴君如伴虎,此話果真不假。
喝著茶,小山不住想起之前的事。當年的總裁之爭由中丸總裁勝出,而跟他爭到最後的只有錦戶;據說兩人交手之激烈,難分軒至。不曉得為何如此優秀的錦戶會輸?而今過了三年的時間,若是讓兩人再度交手的話,又是誰會勝出呢?
真無聊的想法。小山在心底自嘲,輕輕搖晃手中的茶杯。細微的茶渣在杯中緩慢旋轉,一圈一圈。
就像是輪迴,一圈一圈。
無止盡的。
註1:『天命之年』為五十歲的另一種代稱。
全站熱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