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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總是充滿著變數。
這變數有好,也有壞,當然也存在不好不壞。
像我的人生就充滿了許多變數。
不過這變數也存在於世界萬物萬事上頭。
好比說日本一向保守專業的氣象報告,明明說今日將是萬里晴空不需帶傘出門的日子。
但打從我剛走出教學大樓天就下起了雨來,而且這勢頭還不小。
『請問需要派車去接您嗎?』
「噢,不用,不用麻煩了,我有帶傘。」
拿著手機,我還是不大習慣說話時看不見對方。
「我想自個兒打傘回去。」
將茶色的折疊傘從袋中拿出,一推,我微笑地看著手中綻放的傘。
啊啊……這樣的顏色忽然讓我有些懷念以前的紙傘呢。
剛才說到哪兒了?
噢,對了,說到變數對吧?
我想會有「變數」存在主要是因為時代,或著說時間不停的在行走。
就像現在,我撐著傘走回家莫約需要一個小時的路程。
這在以前算是稀鬆平常的事兒,但現在僅僅二十分鐘的路程也都會被認為是遠距離。
現在人很重視時間,整天都在趕趕趕急急急,當然是不願意花上這十至二十分鐘,說散步也好單純移動到目的地也罷,總之就被歸類為「浪費時間」的舉動。
外國有位大文豪莎士比亞就乾脆這麼說了:「我荒廢了時間,時間便把我荒廢了。」
當然啦,我並不是贊同荒廢時間或者浪費時間,只是對於時代的「變遷」多少有些感慨而已。(唉,年紀越大感慨也會跟著變多。)
所以說到這個「變」字,我可是體會很深刻的。
我打出生其實和別家孩子沒啥不同,除了額頭高了點鼻子大了點嘴唇厚了點腦子靈活了點外,也是滾在泥巴地裡揹著生在後頭的弟弟妹妹一路爬起來,偏偏之後的人生卻絲毫不受控制地不停脫軌前進,到今天竟也真走出了另一條道路。
彷彿有誰在指引我硬是走到了那一天,在最落魄最悽慘的那一天遇見了他。
還記得見面的那瞬間自個兒腦門就像挨了記悶棍般清晰地疼,心裡頭想著:就是這人了。
於是此後我的人生更是翻了個大彎,就像是煎魚甩鍋那樣漂亮的翻身。
〝啪唰〞地!
從此再也回不到大海去。(其實剛被網上岸就已經一去兮不復返了,我這只是個帶動作的形容,各位將就點聽就別給我計較了啊?)
我也曾這麼想過;自己是這麼抬不上桌的傻模樣能有啥大作為?若能在壯年前找個俊一點的姑娘成了親生一窩娃,再有份能養活一家老小的差事可做,每日吃飽穿暖睡得好,那才真叫成就。
但過了一些時日,我捨棄了之前的夢想。
我希望咱一家子都能好好的活下來,逃到說書先生講的那沒有戰火的桃花源去。
又過了一些時日,我再度捨棄了之前的企盼。
我祈求上天能讓我和妹妹活下來。
再過一些時日,我僅存著一個小小的願望。
我想活下去。
現在想起來,那還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今日趁著散步回家的空檔,就給各位講講我的故事吧。
關於我中丸雄一的故事。
※
咱是個佃農的兒子。
取名雄一的來由其實也很簡單;爹娘皆不識字,咱出生當日村裡專門給孩子起名的說書先生又剛好外出,於是爹爹就自作聰明地在自個兒名字後面畫了一條槓,從此中丸雄的兒子叫做中丸雄一,二話也沒有的就這麼決定了。
由於出生在佃農家又是長子,貧困的生活環境使咱甫學會走不久就開始拿鋤頭,半扶半撐地跟著爹爹(或者說被揪著)下田去務農,在烈日與冰雪裡辛勤工作,一刻也不得閒。
等到咱年紀稍微大了些家裡卻又添了個弟弟,好巧不巧出生當日說書先生又再度剛好外出,於是爹爹自作聰明地在自個兒名字後面畫了二條槓,從此中丸雄的兒子中丸雄一的弟弟就叫做中丸雄二,咱也才恍然大悟自個兒的名字原來是這麼取的。
於是貧困加上貧困,一開始咱揹著弟弟下田幫忙照顧,直到伊會走了之後也默默地跟在咱屁股後頭除草插秧,樣樣都不敢馬虎,也算是個乖巧聽話的孩子。
等咱年紀又大了些,家裡添了個女娃兒。
這次說書先生總算沒有出門了,於是伊抱著一本破破黃黃的書走到咱家,看了看在娘懷裡熟睡的妹妹後,微笑道「這孩子生的俊,搞不好以後能嫁到城裡去當夫人,老夫得給伊起個好名字。」
妹妹的名字就叫做鈴,因為伊的笑聲聽起來就像是風鈴那般清脆好聽。
聽了說書先生的那番話,家裡原本想讓妹妹也跟著咱下田的念頭被打消了,但家裡頭的人全都得下田,怎能放個未足歲的孩子獨自在家裡頭呢?
幸好,當時村裡頭藥鋪的吉村先生瞧咱腦子靈活,在和爹娘商量後想將咱領去藥鋪裡頭添人手做學徒,咱才能帶著妹妹在藥鋪裡頭讀書作帳認藥草,也好照顧仍在強褓中的妹妹不受烈日冰雪的侵害。
日子一天天過去,從揹著,到抱著,然後是牽著,妹妹一天天地長大。
咱確實地從藥鋪裡頭學了許多知識,而由於連年豐收,家裡頭總算脫離了佃農的地位有了自個兒的田,甚至能將破茅屋好好的整修了一遍,不再受漏雨漏風之苦。
大夥兒都說是託了妹妹的福氣,金字邊的鈴真的替家裡頭招來了好運。
只可惜,好日子在咱們那個年代是不會長久的。
在京城裡頭出了大事,許多人都從京裡逃了出來,當然也經過這個路途中的小村子。
城裡頭的大人們到底在做什麼,而城裡頭到底又出了什麼事兒咱們這些小老百姓是不會知道的。
咱們只知道戰爭(註1)要開始了。
※
趁在戰火擴散之前,咱們舉村遷徙———或著說逃亡。
長長的由逃難的人們匯集而成的隊伍在山中小徑拖得長長的。
咱家就走在隊伍的中段,爹爹扛著家當領在前頭走,接著是由咱揹著妹妹,而走得比較慢的娘則牽著弟弟,默默地跟在後頭。
一路上咱唱著和遊商們學的各地小調逗著妹妹,哄著伊睏,而小小的鈴也乖乖的不亂動,彷彿知道咱們正在逃亡似地,不哭也不鬧。
走到第三天的時候山中落了大雨,有不少人因為腳滑了摔下山谷,卻沒有人敢停下腳步或是大聲呼喚。而咱除了揹緊了背上的妹妹也不敢多做停留,小心翼翼地走。
終於在第五天抵達邊界的吊橋,依舊是爹爹在前,咱和妹妹,娘和弟弟墊後的隊伍。
因連日來的大雨讓山中的溪流全匯集到這條原本不大的河流,橋下的水位一下子就升了上來,大夥心裡頭怕歸怕,仍硬著頭皮往前走。
由於吊橋只容得過一人,於是大夥兒一個接著一個走。
就在咱們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聽見後頭有爭執。
「大哥,儂這東西過不去的,丟一些吧。」
「不成,這都是俺的家當,一個不丟!」
「儂別傻氣了,這酒甕是家當?扔了吧!」
「不扔!絕不扔!」
「這吊橋會斷的,儂,放下吧!」
「怎斷?當年俺爺爺就是這麼抱著酒甕過來的,不會斷!」
此時咱心裡頭慌的緊,旋即推了推前頭的爹爹加快腳步,也撈了後頭的弟弟要伊拖著娘跟緊些。
但避不過的災禍仍舊是發生了。
自那莽漢走上吊橋後就晃得大,沒過會兒所有人分明聽見了身旁頻頻響起〝霹啪〞的聲音,於是沒了命的狂奔,更加劇了搖晃的幅度。
橋就這麼斷了。
咱揹著妹妹好不容易推著爹摔上對岸後急回頭伸手要撈,卻人都沒了影兒。
爬到崖邊傻傻的看,只見黃濁的大河〝噗嗏嗏〞地響,方才後頭跟著的人龍早已被河水吞沒了。
弟弟和娘都摔進了水裡,想救都沒辦法。
對岸的人還在喊,崖下的河流依舊〝噗嗏嗏〞地響。
咱卻仍是茫然地注視著自己的手———撈不到弟弟的那雙手。
很久之後爹爹拍了咱的肩膀,背上的妹妹則摟緊了咱的脖子,前頭其他熟的不熟的逃難者也都圍了過來。
咱知道自己已失去了他們。
※
咱們一路向南逃。
好不容易抵達攝津國(註2),四處張望卻發現當時一起出發的近百村民只剩下二十幾個,另外就是途中才加入的同伴,但也找不出完整的一個家族了。
幸得攝津國的一位良官幫助,逃得又累又餓的大夥兒才在一間寺廟裡安身。
在休息幾日後,為了繼續生存下去爹爹和幾位叔叔伯伯一起到附近的木材舖討生活,咱則帶著妹妹在寺廟裡盡可能的幫忙些雜務,寺裡的僧人們有的見鈴可愛,還會拿出寺裡頭的醃的棗子給伊解解饞,而知識淵博的住持還會偷空給咱講講經,和妹妹說些關於攝津的故事。
死去的弟弟和娘的面貌在鈴年幼的腦海裡已經模糊了印象。
這或許是件好事,但也可能是件悲傷的事。
咱私心的希望伊不會再想起這件事,至少不要和咱一樣。
在夜裡夢見自己拼命往橋下撈卻見弟弟和娘憂鬱怨恨的臉,身體止不住的打顫卻叫不出來。
聽誰說只有殺人者才會害怕死人的眼睛。
但咱卻對自己弟弟和娘的眼睛如此恐懼,如此的害怕。
於是咱忍不住會想,莫不是自己推弟弟和娘下崖的?
終是有天夜裡的魘語給巡寺的住持給聽見了,將咱帶至佛前說了一夜的經。
「你只是做了一個不得不做的選擇罷了。」白眉的住持將經書蓋了起來,嘆道「若當時你回頭抓緊了弟弟和母親,你的父親和妹妹也會一起掉進河裡,當然也包括你自己。」
「但是你頭也不回的推著父親回到岸上,等於是救了三個人包括你自己的性命。」
「我多想都救的……弟弟還這麼小,他真的是個好孩子…還有娘…」
「俗語道,運否天賦。(註3)」住持又嘆,伸手拍拍泣不成聲的我「佛喜歡他們,帶他們到了西天,他們已經不再痛苦了。」
「真的嗎?」
「只要你誠心希望,誠心相信,他們就在西天極樂界。」
那晚咱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
除了出生哭的那次之外咱從未這樣哭過,痛快的。
然後天亮了。
後來咱不曾再做那個惡夢。
只是每天誠心希望,誠心相信,在佛前為他們祝禱。
願他們不再憂傷痛苦。
※
「咳咳…咳……咳咳咳……」
小小的鈴站在紙門外怯怯地往裡頭看。
「爹爹?」稚嫩的嗓音軟軟的呼喚室內的人。
「咳咳…咳……」
「鈴,不是教儂不要過來麼?」剛從街上回來,咱急急的將正想跑進屋子裡的妹妹抱了起來。
「哥哥,爹爹怎麼啦?為啥不陪鈴呢?」
「爹爹生了病在休息,鈴不是答應要乖乖的,跟住持爺爺在佛堂看書麼?」
「可是住持爺爺剛剛被一個叔叔找了出去嘛。」鈴嘟著嘴兒,摟著咱的頸子道「一個人,怕。」
「不怕不怕,哥哥剛才去街上帶了糖果子,要不要吃?」
「要吃!鈴要吃糖果子!」
「咳咳…咳……咳咳咳……」
將妹妹交給同住寺裡的一個老嬤嬤,咱趕緊又到佛堂去等住持。
不一會兒住持回來了,卻也帶回來滿臉憂愁。
「師傅,請問大夫怎麼說呢?」
「這……」
「我爹到底患了什麼病?為何到鎮上的藥鋪去抓藥也不見起色?」
「雄一,你父親染上的不是風寒…是肺病啊!」
咱這一聽心裡頭咯蹬一聲,忙問「治得好麼?」
老住持瞧著咱幾度欲言又止,最後重重嘆了一聲向我搖頭。
或許明白咱無法相信父親已經無藥可救,伊領咱到爹房裡掀開被子一看,咱旋即痛苦的閉上眼睛不敢再看。原本想著自己懂些藥理說不準能救爹,但這一看咱便知道住持為何一直不願意讓咱倆兄妹接近這房間了。
瘦弱到不成人形的爹爹不停的咳嗽著,蒼白的嘴角隱約還能見到一絲血跡,而藏在被子下的手腳已經發黑潰爛,幾乎看不出當年揪著咱下田的那雙大掌的模樣。
「大夫所有能試的方法都試了,但似乎已經回天乏術……雄一,你節哀吧。」
說完,住持拍拍咱的背,嘆氣地出去了。
「咳咳…咳……雄一……」
發覺爹爹氣若遊絲的呼喚咱的名字,咱連忙趴在他的枕邊「爹,咱在這裡。」
「儂…帶著鈴……快點離開吧…」
「離開?為啥?咱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離開爹的。」
「雄一,儂聽好了……在俺之前還在幹活的時候有聽到風聲…」爹費力的張開眼睛看了我一眼「戰爭…戰爭又要開始了。」
「為啥!?」聞言咱立即驚訝的問著。
「咱們…小老百姓…怎麼會知道上頭的大人們為啥要打仗呢…傻小子…」
「總之…顧好妹妹別丟了…也不要被拉去充軍……去逃的…遠遠的…」
「爹……」
「儂是個可靠的大哥…腦子又機靈…一定要保護鈴…知道嗎?」
「可是咱…」
「儂就是為了保護人而存在的啊。」
咱吃驚的看著爹,伊卻忽然笑了「以前保護娘打跑毒蛇,保護雄二不被野狗咬,之後也一直保護著鈴到了這裡。」
「而且儂還保護了俺這個做爹的沒掉下橋給河水給沖走。」
「儂是為了保護人而存在的啊,雄一。」
「帶著鈴,走吧,別回頭。」
咱眼眶含著淚水,看著慢慢閉上眼睛不再說話的爹爹,然後用力的低下頭擱在地上。
養育之恩,無能湧泉以報,實在羞愧。
「咱這笨兒子下輩子…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咱還想當中丸雄的兒子。」
額頭抵地,咱沒哭,咬牙說了這一句。
卻知道再也得不到回音。
※
在辭別了欲和寺廟共生死的住持後,咱背著鈴帶著爹的骨灰跟幾個剩下的同鄉繼續往西。
走了莫約一個月後,咱們決定在備前國(註4)落腳。
由於自己成了唯一的支柱,咱只得帶著鈴四處找工作。
但誰肯用帶個拖油瓶的小伙子呢?
找工作的事於是因四處碰壁就這麼耽擱下來,眼看著盤纏即將用盡卻束手無策。
咱只得帶著鈴在灘邊尋到無人的小屋子暫時落腳,撿撿帶肉的貝類回來煮湯好果腹。
但說來也巧,備前一位在當地小有名氣的藥商某日正巧獨自走沿海棧道,卻不幸踩著青苔從上頭滑落沙灘摔昏了同時也傷了腳。
當時正在崖邊找野菜的鈴發現了伊,於是急急將正在撈貝的咱給找來。
簡單用前幾日在崖邊找到的草藥幫昏迷的伊包紮,咱沒多想的又出去找食材了。
總不能讓妹妹餓著嘛。
夜晚當咱們在用餐(其實只有喝湯)的時候那人醒了,而伊在問清了事情原委後又看了看自個兒好了大半的腳,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隔天早上忽然一大群家僕跑來找人時咱整個嚇的要死,以為是徵兵的官差已經開始行動了,正在斟酌要不要砸斷自己的腳好逃兵時,那人才不慌不忙地表明自己的身份,並誠摯的邀請咱到店裡頭工作,還願意讓咱和妹妹到家裡居住。
搬到藥鋪裡後,雖然住的是柴房清理出來的房間,只要每日配二菜一湯一飯給咱們倆人便已滿足。雖然店長一直說是恩人可以讓咱倆睡客房,但總不好在店裡做工還住這麼豪華吧?於是便推辭了,安安分分當個領小薪的藥師。
這間藥鋪的客人原本就多,但最近異常的增多了起來,常讓店中大夥兒忙不過來。
戰爭真的又開始了。
所有人都帶著一絲不安,卻也沒有想過要離開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
———畢竟店裡頭非本地人的只有咱和鈴而已。
隨著戰火的延燒,兩方都盡可能的在各地索取軍資,於是在戰爭中不可缺少的藥材當然也不免地受到波及,藥價不停上漲,甚至還有小差來店裡私下拉人去軍隊裡當軍醫。
「———所以說這位小兄弟,要不要來試試看啊?為咱家大人工作,說不準這仗打贏了大人回到京裡掌權,儂也跟著飛黃騰達了。」來買藥的小差自進店後便纏著咱滔滔不絕的說著。
「不好意思,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二錢蘆根(註5)一共是三十文錢。」
「哇!怎麼這麼貴啊?」
「因為到處都在收購藥材,咱店裡要拿到這些也不容易呢。所以說客倌儂要是不要?」
「呃……是說儂口音不似這兒人,莫不是京裡來的?」
「在下不是這麼高貴的人,只是丹波國(註6)鄉下的農民之子。儂不要咱收起來囉?」
「要要要…給咱包起來。」見咱要將藥材收回,那小差忙伸手阻止「小哥,這兒不能賒帳嗎?」
咱挑眉看了伊一眼,伸手比比後頭老闆親自揮毫的八個大字。
『銀貨兩迄,恕不賒欠。』
「客倌,這蘆根……該不是儂家大人要用的吧?」瞧伊的氣色,咱心裡有了底。
那小差鬧窘地皺了臉「這兒熱,食物又吃不慣躁煩的緊,所以……」
「知道了,儂拿去吧。」咱低頭在簿子上劃下一筆「迄」,將藥給了伊。
「可這…咱只有十五文…只能拿一錢。」
「胡說八道,藥能這麼亂拿麼。」瞪了伊一眼,咱佯怒道「就是儂這些個亂拿亂吃的,明明三十文錢能解決的病也能搞到十兩銀子都治不好還賠了命。」
「可是小哥,咱三十文還是不夠呀。」
「就當咱今個兒善心大發做好事,替死去的家人積陰德。」見伊還楞著,咱揮手作勢趕人「好啦,趕緊回去吧,記得煮了別喝多會傷胃。」
那小差唰地紅了眼,向咱點了個頭便拿著藥包跑出去了。
微笑搖搖頭,咱繼續埋首在算今日該結清的帳。
「我說小老弟啊,你這樣子都不知送去多少文錢啦?」
見是店裡頭資歷比咱老一輩的師傅,咱忙向伊點頭示意「山田兄,您送貨回來啦。」
「你老是這樣送幹嘛又要拒絕老闆幫你攬帳呢?」一屁股坐在長凳上,邊倒茶伊又問了。
「既然是我送的,便沒道理要老闆埋帳。」
山田師傅看了咱忍不住搖頭「真不知說你這人是傻還是正直,竟固執到這種地步。」
而咱只是笑了笑沒答腔,就當作是默認吧。
※
或許因為今兒個下午和人說了久違的家鄉話,夜裡咱便夢見了遙遠的故鄉。
在山裡頭的村子,一層層的梯田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而家就在山腳下的泥土房,是因為妹妹出生後才改建的。咱走進屋裡,看見娘正在打新的稻草要給咱們做新鞋,伊抬頭見咱笑了笑又繼續打稻草。不一會兒妹妹跑進來拉咱出去,爹和弟弟正在田邊大松樹底下乘涼,向咱招手呢。
風一吹,大樹跟著搖,滿山都是新稻的香味與沙沙的聲音。
咱禁不住的笑了,卻同時在大哭著。
滿心淒涼。
「扣扣!!」
朦朧間咱聽見敲門聲,於是避開熟睡的妹妹開了木門發現是早上的小差。
「這麼晚了有啥事?」
「小哥,咱就不多說了,請快逃吧。」那小差披著斗蓬急急地說著,壓低的音量卻很清晰。
「逃?逃去哪兒?」
「哪兒都好,總之快離開。」伊拉著斗蓬左顧右盼確定無人,才又接著說「大人準備要渡海到讚岐國(註7)了,說是要將鎮上所有的物資都洗劫一塊兒帶去抗戰呀!」
咱一聽,整個心都涼了一節「儂家大人什麼時候到?」
「已經在城門口準備了,才派咱幾個小差過來鎖其他門呢。」伊看著咱,眼眶又紅了「今個兒才受過小哥恩惠,所以咱說什麼都要保儂一命,請快些跟咱走吧,遲了便來不及了。」
「城裡頭的人會怎麼樣?」
「這…若不反抗的話,應是能保一命……」
「知道了,咱收拾會兒馬上來。」
搖醒了仍在昏睡的妹妹用繩子綁在背上,咱拾了所有薪資盤纏後便趕緊和小差一道走了。
雖然掛心店裡頭的其他人,但說什麼也得保住妹妹的咱別無選擇,除了祈禱大夥兒不要反抗丟了性命外似乎也無能為力。
小差讓咱們從北邊的小門出去,又塞了包乾糧給咱。
咱看著伊的臉色,問「躁火已經退了吧?」
「是的…全託小哥的福…身體好了大半,也能吃飯了。」
「幫了咱,希望不會使儂太為難才好。」
「小哥您才是,請保重,咱只能幫到這兒了。」
「珍重。」 「走好。」
城門最終是被關上了,咱站在山坡上見城的東邊已然亮起了火光。
「哥…咱們上哪兒……?」鈴愛睏的攀著咱問著。
「這個嘛…哥哥也不知道……」揹著妹妹,咱也十分茫然。
城東的攻擊一發不可收拾,轉眼間南邊,西邊,然後是北邊都開始有火舌冒起。
「哥哥,那是啥?」看著四處亮起的光,鈴天真的問著。
「是戰爭。」
「為啥會有戰爭呢?」
「這個嘛…咱們只是小老百姓,上頭的大人為啥打仗,這誰也不知道吧…」
看看咱,又看看越來越大的光,鈴孩子氣的叫道「鈴,不喜歡戰爭。」
「哥哥也不喜歡戰爭……」
看著終於陷入火海的城市,咱輕輕皺著眉。
「一點也不喜歡。」
※
咱揹著妹妹在山上盲目地走著。
餓了就找山菜果腹,渴了就喝小溪的水或是葉面的露水。
完全不曉得東南西北的咱們只能隨著小徑的方向前進,卻不曉得自己到底往那個方向。
偶爾也會遇上山裡頭的野獸。
若是鹿或是猴子還好應付,即使是山豬只要不激怒牠也能安然繞過。
但到此咱們似乎是運氣用盡了。
———成群的狼就擋在前頭。
咱已經數不清自己用撿到的粗木棍揮開幾匹狼了,手上腳上也在流著血,還有幾處防不到的咬傷。
無所謂,只要能夠保住藏在樹上的妹妹,這些傷根本就無所謂。
但咱知道自己不能死。
一旦咱死了,年幼的妹妹根本不可能一個人活下去。
所以咱一定要活下去。
活著,繼續保護咱的妹妹。
「哥哥!!」鈴看見一匹狼正想撲到咱身上,於是在樹上尖叫。
「該!」
幸虧有鈴的叫喚,咱靠著從前下田時練就的一身蠻力及時用粗木棍揮打開那匹狼,還正巧傷了牠的眼睛從此倒在一邊。
咱就在狼嚎,妹妹的哭叫以及粗木棍揮舞的聲音中不斷地動作。
因為咱知道只要一停下動作狼群就會伺機一擁而上。
終於,在咱不知道打倒幾匹狼後,原本成群的狼只剩下三匹。
———牠們也已經很疲憊了。
但牠們曉得,手腳都被咬傷的咱也撐不久,於是伺機想給咱致命一擊。
咱知道機會只有一次,於是蹲低身體將手中的粗木棍握緊。
生死就在一瞬間。
將第一匹狼打飛撞在樹上,再重踹第二匹狼使之不能動彈。
而第三匹狼正咬著咱的右肩頭———牠本來要咬斷咱的脖子,可被咱偏開了。
「咕哇!!!!」咱痛苦的唉叫著倒在地上,而狼也順勢將咱壓在地上。
牠以為自己贏了,於是露出了有點像笑的表情。(或著牠只是張開嘴巴想徹底咬死咱)
但在下一瞬間牠什麼也看不到了。
因為咱以左手用最後的力氣抓起旁邊的石頭狠狠砸破牠的腦袋,結束了這場惡鬥。
被野狼的腦漿與血漿噴了滿臉,咱伸手痛苦的將深深坎在肩頭的利齒拔出,忍不住全身痙攣的滿地打滾卻早已痛到叫不出聲音。
『不行,流太多血了,沒辦法止。』
『這裡不安全,會有別的猛獸被血味吸過來。』
『妹妹還在樹上,下得來嗎?』
腦中無力的轉著這些問題,咱試圖用還能動的左手將身體撐了起來。
「哥哥!!」鈴從樹上滑下來,卻怕得不敢接近坐在狼群屍體中央的咱。
過了一會兒,咱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走到旁邊的小溪倒進去,而發現咱倒在溪邊,害怕的鈴才閃過那些屍體到咱身旁。
「哥哥,儂不要緊吧?」
咱已經痛到說不出話來了,卻仍是點點頭給伊一個安心的笑容。
「哥哥…不要嚇鈴…不可以離開…」小女孩哭著,抱著僅剩的親人。她不知不覺已懂得死亡了。
讓小溪沖走了身上的血也洗淨了傷口,咱要鈴將包袱裡的藥幫咱抹上,然後慢慢地移動到鈴找著的一個小洞穴裡頭,咱才終於昏了過去。
之後的幾天咱幾乎無法動彈,於是不敢離開的鈴只好勉強吃小差給的堅硬乾糧果腹。
直到咱終於可以起身已不知是幾日後的事了。
出洞穴的時候咱往之前與狼群纏鬥的地方看去,不意外的發現只剩下了狼骨,而周圍更有其他動物的骨頭存在,想必是爭搶的很激烈才又增添了犧牲者吧。
經過這次死鬥,鈴不再央求咱揹伊,而是牽著咱的手一步步走。
事實上咱也真的無法背伊,因為背上也都佈滿了傷痕。
走了好一段路,鈴說渴了想去前面的河舀水喝。
本來遇到河而不是小溪時都是咱拿著大片葉子去幫伊舀上來的,但這對現下行動不便的咱實在有困難,於是問伊能不能忍著找到小溪再喝。
但口渴對年幼的孩子來說是很難忍的,尤其又的確忍了許久,伊於是鬧著脾氣道「就是要喝!」
無可奈何下咱要伊在原地等等,咱去看看附近有沒有小溪,沒有再下去替伊舀。
忍著疼痛,咱在四周轉許久都沒發現有小溪流,只得嘆氣回到原本的地方。
———但鈴卻不見了。
「鈴?儂在哪兒?」
咱忍著心中巨大的恐懼,開始急了。那孩子從不曾離咱太遠的。
「鈴?在哪兒給哥哥喊個聲啊!」
焦急的四處尋找,叫喊,卻只聽見自己呼喚妹妹的聲音在森林裡迴盪。
然後遠遠的,咱看見一個東西。
是鈴的小木屐,就掉在河的小崖邊,孤伶伶的只有一隻。
咱探頭,看見鈴就躺在小崖下的大石頭上,靜靜的像睡著一樣。
再也顧不得疼痛,咱也跟著跳下小崖,到妹妹的身邊去。
其實小崖就真的是小崖,高度不到兩公尺,所以咱摔下來的時候衝擊力道並不大。
鈴躺著的大石頭高約半公尺,咱爬向前,卻驚恐的發現石頭上都是血。
———伊是頭先落在石頭上的。
顫抖著手去撫摸伊宛如熟睡的小臉,卻悲哀的發現早已沒有了鼻息,脈搏也停止了。
「這傻孩子…等一下都不成……」聲音是顫抖的。
「鈴是體諒哥哥,想自己找水喝對麼?」身體是顫抖的。
「鈴真是個貼心的乖孩子……」心在顫抖著。
「啊———啊啊———!!」咱張大著嘴哭著,眼眶幾乎迸裂。
痛。
好痛。
咱已分不清痛的是身體還是心了。
在模糊間,咱曾想過追隨妹妹一頭撞死在這大石頭上,但腦中僅存的理智卻告訴咱,若任妹妹暴屍在此那才是罪過。於是咱將慢慢開始僵硬的鈴背到傷痕累累的背上,顫抖著搖晃的腳步,就著模糊的視線沿著河的上游走。
唱著以前和遊商學來的小調,揹著妹妹咱一直唱著。
彷彿咱還在故鄉,吃飽晚飯咱抱著伊在半山腰散步,哄伊睏。
彷彿咱還是在藥鋪幫忙的小伙子,彷彿伊還在牙牙學語。
彷彿沒有戰爭,沒有逃難,也沒有死亡。
彷彿咱們都還活著。
※
將鈴安葬在河上游處不知從何時,又是誰設置的小石佛像邊。
我誠心希望,我誠心相信,我誠心懇求,請讓我的妹妹從此遠離苦痛。
我誠心希望,我誠心相信,我誠心懇求,請讓我的妹妹能順利進入西天極樂界。
我誠心希望,我誠心相信,我誠心懇求,請讓我的妹妹能和她的家人團聚。
我誠心希望,我誠心相信,我誠心懇求,請讓我的妹妹下輩子別再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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