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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也靜靜靠坐在鋼琴椅上。
伸手，按下眼前的琴鍵，發出了清脆的一聲，「咚」。
外頭的月光，冷冷的。
一滴淚從他眼眸中跌落，隱沒在黑暗中。
無聲無息。
＊
正是初秋，太陽還未完全升起的天氣有些乍暖還寒。
位於汐留大樓群的蓋亞集團日本分公司大樓，此刻會議室仍是燈火通明。
蓋亞集團是目前全球前五大集團之一，它所涵蓋的產業小到一枝鉛筆，大到一枚火箭，普及的範圍縱橫世界，連月球上太空人所使用的東西都可以見到蓋亞集團的影子。蓋亞今日能在世界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當然不是一朝一夕間就可以達成，它發跡的起源可以追溯至十五、十六世紀的地理大發現時期，是傳統以貿易起家的商人，也因此在貿易金融界有無人能出其右的穩固地位。
而蓋亞集團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它的人事構築。由高層代代培育新一代的菁英並且不論親疏遠近一視同仁，所有人得到的全是各憑本事自己爭取而來的地位。也因為這樣的政策，讓他們內部組織天天都在爭鬥，卻也免於爭鬥。前幾代總裁東山對於此事發表獨到的見解：「沒有不需流血就能得到的王位，而沒有流血就能拿到的王位根本就沒有坐的價值。」這樣的說法或許弔詭，但他們持續締造的傲人商機與歷代傑出的首腦也是不爭的事實。在前任總裁堂本光一與副總裁堂本剛同時卸任後，集團內部旋即展開一場驚濤駭浪的CASE競賽。當時幾乎是蓋亞所有菁英都加入了這場爭奪戰，而經過一連串龍爭虎鬥的激烈角逐，最後登上蓋亞首腦之位的是原屬堂本派的中丸雄一與田中聖。
中丸雄一本是美洲分部總裁，田中聖則是自年少時便與中丸搭檔，與他一起打拼上現今地位的最大助力。他們倆人在此職位上表現得十分傑出優秀；例如幾年前第二次波灣戰爭開打，當時歐美股市陷入一片慘澹低迷，唯有少數企業在這次動盪中站穩腳步甚至開出紅盤，而蓋亞便是其中之一。
在此次總裁選拔中他們拔得頭籌成為蓋亞的首腦，也成為世界的霸主之一。但他們在坐上位子後，比之前都更努力。因為他們都明白如果沒有能力，是沒辦法坐穩這個得來不易的位子。
他們首要面臨的，就是蓋亞集團旗下的蓋亞珠寶開創三百週年的大型企畫。除了往年皆有的巨幅海報之外，同時也必須設計出獨一無二，創新卻又能夠擁有傳承價值的珠寶飾品。這場會議就是在討論這件案子，經過持續了一日夜的會議，雄一推卻了以往曾合作過的各家珠寶設計師，獨排眾議挑選了才初出茅廬卻已展露鋒芒的年輕設計師KAJIN。而模特兒的人選也同時正在膠著著，多方人馬各懷鬼胎的拉攏他人也同時較勁，然而身為最後決策者的雄一卻沉默著不表達意見留置下次討論，為這場攻防戰種下了更多未知數。
甫結束冗長的會議，接下來還有行程的雄一與聖回總裁辦公室稍作休息。
待特助送上兩位主子偏好的飲料退下後，佔地廣大的辦公室便只剩下他們在辦公桌與沙發上各據一方。
啜了一口濃茶，聖瞥見雄一正以手揉捏有些僵硬的肩膀，忍不住出聲嘲諷「唷，敢情是咱們年輕的鐵人總裁也會叫累？」
雄一聞言瞄了他一眼，優雅地執起桌上的黑咖啡品嚐，也藉此掩去唇邊苦笑的弧度「大家都辛苦了。」
手捧著杯子，臉上掛著斗大不爽二字以及濃濃黑眼圈，攤在椅子上滿臉怨念的聖挖苦似地說道「大家，夠～～辛苦了。」
「不過就是蓋亞珠寶開發週年、還有搭配的那什麼勞子鬼的世紀海報嘛！？有必要嘛？？」知道自己在說笨話的聖陰陽怪氣的調侃雄一同時也調侃自己，而對方只是微笑著沒接話，像是對老友這樣的舉動感到習以為常。
然而聖突然話鋒一轉又變得嚴肅「我知道你才剛掌權想給老頭們看看自己的能力，但是這樣是否太獨斷？」
室內忽然在瞬間安靜下來，沒有人開口，彷彿連針落地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聖望著坐在辦公桌前背光的男人，心情很複雜。
他跟著雄一打拼已經有…九年了吧？經過了這些歲月，他總以為自己是懂這個男人的，卻往往在下一秒又覺得他陌生得彷彿今日初見一般。
雄一多半是沉默著偶爾面帶溫和的微笑，沒有任何殺傷力的樣子。然而吃過他苦頭的人都知道那都只是表象，標準的扮豬吃老虎。他的風趣幽默或是溫和的笑容，全都是為了掩蓋他骨子裡的殘酷與冷情的面具罷了。他自制、冷情、殘酷，而且幾乎沒有任何弱點。
他好像沒有任何一項屬於人類的弱點，包括愛。
雄一當然也非無情之人，只是看得比較淡而已。長年壓抑的結果早已讓他習慣自制，所以在與人交往時難免下意識地築起高牆，再加上他對於商場鬥爭以外的事都沒什麼興趣，久而久之人們便認為他是個無情的人。
但認識他近十年的聖可不這麼想。
因為他私底下所看到的中丸雄一是個有點壞心眼，喜歡捉弄身邊熟人看對方被耍出糗，性格有點惡劣的霸道傢伙。他平日沒有什麼特殊興趣，除了偶爾心悶抽點菸外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酒也不怎麼喝，說會誤事。
至於，愛情呢？
跟了雄一這麼多年，聖發覺總是那幾個固定的女人們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很少增加，卻逐日減少。他要的是安靜識大體，並且愛惜自己羽毛的女人。但待在他身邊並不等於得到他的愛。
還記得自己曾偶然問起這個話題，當時對方微笑著如此回答「愛情是一種雙方你情我願的遊戲，充滿謊言，我要它有何用？」
或許有些殘酷，但對於男女情愛向來敬謝不敏的聖也是抱持差不多的心態。然而對於商場上的中丸雄一，他是帶著很多的尊敬，更多的畏懼，發自內心佩服，還有一絲遺憾。是的，站在一個「朋友」的立場，他為這樣的雄一感到遺憾。
若是他知道了，怕又是要對著自己苦笑了吧。聖在心裡默默嘆息。
「你是怎麼想的？」終於，先開口的仍舊是聖。
放下杯子，雄一似笑非笑地撫摸細緻的杯緣道「那些提案的確不錯，如果是光一前輩或許會同意吧。」
「只可惜，現在作主的人是我。」
喀鏘。
「你的意思是那些提案全部否決？」放下手中漸冷的茶杯，聖感覺掌心彷彿有些汗濕。
「那是當然。」微笑地說著，雄一慵懶的起身站到落地窗前俯視腳下因高度而模糊的街道。
「我知道自己專斷，但我寧可相信自己的眼光。」雄一回望著自己多年的哥兒們，也是自己商場上的好伙伴道「因為這案子不只針對你我，對整個蓋亞集團而言也非常重要。」
狐疑地看看一臉老奸巨猾的好友，再看看手上厚達五公分的一大疊資料。聖只有很無奈，很無奈地重重嘆息「媽的，我真是誤交損友。」
聞言，雄一笑地更奸詐了。
望著身前整面潔亮的落地窗，彷彿自己正懸浮在空中一般。雄一面無表情地睨視地面上幾乎看不見的渺小人群，突然開口「吶，我說聖。」
「幹嘛？」
「我要一直站在高處。」
「嗄？」
「幫我？」逆著光，雄一笑著，帶著年輕雄獅的霸氣，猶如天生王者。
「挺你到底。」向著陽光出拳，聖也笑了。
初秋的朝陽讓天濛濛的亮了，城市也逐漸甦醒。
兩位年輕的菁英摯友在滿室流洩的陽光中立訂了誓言。
宣告著，世界即將再度風起雲湧。
※
同樣時值秋天，完全升起的陽光溫和地灑滿了威尼斯老舊的石板路，風輕輕地吹著，搔得路樹像孩童般發出頑皮的笑聲。
位於城市一角的教堂前，勤奮的工人們正賣力地搭建舞台，為了一週後盛大的服裝秀做準備。而除了工人及負責的工作人員外，在工地裡來回穿梭的還有舉辦此次秀展的服裝設計師，大夥兒都稱他為老亨利。
老亨利是一位十分傑出的設計師，合作過的廠商幾乎全是知名品牌。他的設計多變精彩，卻又不脫對於老事物的關懷與對自然的嚮往，是引領懷舊風的名人之一。他也是一個溫和幽默的好人，不像一般設計師般尖銳，但也有自己的原則。今年是他在服裝設計界的第六十年，於是在友人的建議下他決定盛大地舉辦自己的紀念個展，將自己歷年的作品一次展出。
他十分看重這次的展覽，其一是一個設計師對自己的要求，其二也是因為自己實在是老了，能有這樣的機會也不多了。也因此參與的人員多是他合作多年的老團隊老朋友，以及曾經被他提拔的後輩等等，眾人莫不盡心盡力地想做到最好，幫助他完成心願一如他所給予的。
老亨利就站在舞台邊，架著自己的老花眼鏡細細地看著手上的場地設計圖。忽然間助理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有客人來訪。
於是他推了眼鏡看清了站在不遠處背對他的人影，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男人靜靜看著做成大型海報的歷年作品的其中一件，而在他身邊的則是一個矮小的女性，正奮力舉高手上的灰傘替他擋去紫外線的侵蝕。老亨利走到他的左側，也同他一起看那幅海報，臉上仍舊帶著笑。
那是一件名為「Bird」的作品。海報上的模特兒穿著一件披肩式的上衣與線條俐落簡單的深色長褲，眼神像是遙望著遠方般弓著前腳展開雙臂，背景則用CG特效做出了巨大的翅膀，更讓他看起來彷彿就要突破紙張飛躍而出。
「真是傑出的作品。」低沈獨特嗓音喃喃地自男人口中發出。
「這也是因為模特兒的表現傑出作品才會成功。」
老亨利微笑著轉頭凝視他道「好久不見了，上田君。」
聽見自己的名，男子摘去臉上的深褐色墨鏡，露出那張與海報模特兒一模一樣的精緻容顏。一頭烏黑的中長髮柔軟地捲曲著十分慵懶，混血兒特有的立體五官也巧妙地融合了東方人的細緻，未施脂粉的臉色有些蒼白，卻絲毫不減他的風采。而最吸引人的，莫過於他那雙美麗的黑
眸，彷彿被打磨過的上好黑曜石般的美麗。出色的臉蛋，勻稱的身材，與天生掩藏不住的明星特質；他的身上有一種揉合了男性英挺與女性陰柔的特殊美感。
他的全名是上田龍也，五年前「Bird」的模特兒，現今世界前十Top Model之一，也是其中唯一的混血模特兒。他的父親是英國貴族，母親則是日本人；他母親年輕時也是世界Top Model，婚後選擇退出時尚界，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也因如此，在經過二十多年後她的兒子同樣踏進了這個圈子，旋即掀起一陣軒然大波，而除了他的身世背景與出色的外表，眾人對於他的身體狀況也很感興趣。因為上田龍也是一個右耳失聰，左腳微跛的不健全模特兒。
這樣的他一開始總讓想找他合作的廠商怯步，但在經紀公司的操作下安排了幾項工作，而他便以極高的敬業精神與天生的優勢向世界宣告，別人能做的事，他上田龍也一樣做得到，甚至做得更好。就是這樣努力的敬業心態，還有強而有力的經紀公司，先天的優勢與擋不住的機運，他一躍而上世界舞台，並在極短的時間穩固了自己在模特兒界的地位。
「的確是好久都沒向您問候了，亨利老師。」龍也輕輕向老亨利點頭致意。
「哎，別這麼客套。」老亨利笑瞇瞇地看著眼前美麗的青年，有如慈父般拍拍他「有時間嗎？我好久沒和你喝茶了。」
「好的。」
「莉莉也一起來吧？」老亨利轉頭看向一旁還在撐傘的女子出聲邀請。
「啊，啊！！好…好的。」名喚莉莉的女子驚跳了一下立即點頭如搗蒜，深怕失去這可以休息的機會。
原來她是普羅派給龍也的助理，主要負責打點生活上的瑣事。莉莉十分機靈，辦事十分牢靠且有效率，卻也是一個活潑熱情，臉上藏不住心事的大女孩。
見她雙眼晶亮的模樣，龍也隱隱牽動了唇角，在瞬間消逝。
※
到了臨時搭建的辦公室，老亨利請助理去沏一壺熱紅茶後問道「今天怎麼有空來呢？」
「剛好有工作在威尼斯拍，又聽莉莉說您要辦展就想過來看看。」
「原來是這樣。這次預計待多久呢？」
「我是結束工作才過來的。」
「喔？那接下來的工作…..」
「下個月初在首爾。」一旁熟知龍也記性的莉莉代為答道。
感覺老亨利話中有話，龍也於是問道「怎麼了嗎？」
「其實是這樣的。以你為模特兒的『Bird』那套衣服，我現在找不到可以替代的模特兒。」老亨利放慢速度，一字一句地說著「原本有人建議我請和你同屬普羅的龜梨和也，但對方似乎卡到別的工作不克前來……」
「您是說走秀的部分嗎？」
「是的。」
「啊，亨利先生，上田先生不能接走、」聽到是走秀，莉莉開口回絕卻被龍也攔住。
「我接。」
老亨利看了看一臉擔憂的莉莉，再望了一眼龍也平靜堅定的表情，忍不住在心裡嘆息。他忽然想起五年前當他決意啟用龍也當模特兒的那段往事。當時龍也還是新人也沒有接過幾件工作，可不曉得為什麼，當他看到龍也的照片就決定用他了。老亨利當然也曾經對龍也是否能做出他想要的動作而感到遲疑，但對方卻是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完成工作，直到攝影喊OK才不穩地倒下。
他何嘗不曉得莉莉擔憂的是什麼；即使龍也的意志力驚人，但他的腳無法做出快速俐落的台步是不爭的事實，也無法確定是否能撐完綿長的舞台。但他同時也明白龍也的心情，那種不想輸給一般模特兒，甚至要做到更好的好勝心。
良久，老亨利揚起笑臉說道「那麼就麻煩你了。」
「好的。」龍也像是鬆了一口氣似地舒展了眉頭。
在做完初步設計討論後，工作人員立即開始著手進行流程修改，龍也則在莉莉的安排下迅速回到普羅展開台步設計，舞台工程依舊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逐漸成形，周遭開始拉起圍欄規劃動線，等待展覽日的到來。
此時在普羅全心投入訓練的龍也還尚未發覺，這場走秀將會對自己的未來造成多麼巨大的影響。甚至連帶影響到他的過去，他周遭的人們以及尚未相遇的人們。
窗外，一羽黑蝶翩翩自花瓣上飛起，小小地拍動美麗的翅膀，引起一絲難以察覺的風，吹呀吹，即將在不久的未來引起暴風。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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