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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知道,人生是由時間與事件堆積而成的。
 
隨著時間長短與事件的數量多寡,每個人的人生都因此而不同,獨特,所以才需要珍惜。
 
於是有了「回憶」。
 
曾遇見的人事物,曾經歷的事件,曾做過的事,曾經……
當回過神,自己已陷入回憶裡無可自拔。
 
那時的自己如何,此時的的自己又如何。
那時自己擁有什麼,此時自己已失去什麼———
 
然後忘記了,那時自己沒有什麼,此時自己擁有了什麼。
 
 
曾聽誰說過「就是因為對現在存有不滿,所以我們懷念。」
 
懷念過去的,已經消失的,徒留嘆息的時光。
經過歲月的洗禮,過去的殘酷被時光磨去了稜稜角角,變得圓潤光滑,所以美麗。
 
有人說,將要最美。
有人說,得不到的最美。
 
而我,我說,失去的最美。
 
 
我總是———總是陷在回憶無可自拔。
 
回憶,明明是最折磨人的事,我卻仍是,回憶。
經常性的陷入回憶裡,又哭又笑,但哭過笑過後留在臉上的只有淚痕。
 
———這或許是自己與眾不同的生命造成的原因吧?
出生,成長,死去——再生。
 
我不再是我,我依舊是我,全心全意愛著那個人的———我。
 
曾經,我以為回憶是最美好的。
曾經,我以為失去的一定會回來。
曾經,我以為幸福只需要等待就能達成。
 
 
那是好久好久之前的故事了。
 
當我‧龜梨和也,還是一個人類時的故事。
 
 
 
 
 
 
———最初,這個世界沒有彼此。
 
一為全,全為一。
 
卻不知何時開始這個龐大的能源體有了意識,於是出現了天和地,將一分為二。
能源體為了聯繫天地,於是化成了一片濕軟的黑色沼澤———「原始之海」。
從此開始有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
 
經過歲月的流逝,新的生命自「原始之海」殘存的意識裡誕生。
之後依照能力為彼此做了區別:神,鬼,申與人。
 
我們都是同出「原始之海」的兄弟姊妹。
 
但,卻因為這樣的區分,又或者是「原始之海」殘存的意志使然。
我們分裂,分離,有的相斥,有的相制。
 
產生了光與暗,強與弱,天與地。
 
不知不覺大地離我們遠了。
不知不覺天空離我們遠了。
不知不覺「原始之海」再也看不見了。
 
神族搬到了離天空最近的地方生活,自譽為「光之民」。
鬼族搬到了離大地最近的地方生活,自稱為「暗之民」。
人族則散落在天與地之間,惶惶然地生活著,討好神族,懼怕鬼族。
 
只有申族還留在「原始之海」,遠遠地看著其他三族。
看著世界形成,看著世界毀滅,看著世界再生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這四族就這麼互相制衡互相依賴地過著和平的生活,持續了很長久的時光。
長久到……他們都以為這就是「永遠」。
 
但或許是造化弄人吧,打破平衡的事件終究發生了。
 
相隔在天與地的兩邊,最不可能接觸到的神族與鬼族,他們各自的繼承者,在人族相遇了。
司水的,天神最小的孩子神之子,和,鬼王唯一的孩子魔者。
 
這原本應該互相排斥互相憎恨的兩人究竟是如何相識進而相戀的,恐怕已無人知曉。
我們唯一知道的是———不該愛的卻愛了,那必定是要引起災禍的。
 
神之子掌管的泉水遭受污染而引起人族的恐慌,而他本身更因為長期待在真之魔者的身邊,被他周遭的邪惡氣息所毒害,身體是一天比一天虛弱了。
 
沒有什麼,是比自己的存在會讓所愛之人死亡更可怕的。
但魔者還未鬆開自己的手,神之子就已微弱的抓著他的衣擺,虛弱的微笑。
 
掙扎了好一段時光,神之子的生命終究是走到了盡頭。
由於與魔者往來的事觸怒了天父,最後他是孤伶伶地獨自躺在神族的冰冷石牢裡闔眼的。
 
當神之子的意識一落進輪迴,身處在遙遠地獄的魔者發出了椎心刺骨的狂嘯。
大地被從地底竄出的滾燙岩漿覆蓋,一部份則隨著咆哮引起的震動開始崩壞分裂。
轉眼間大地陷入無盡火海,支撐天空的天柱也受到波及,開始崩塌。
 
失去了掌管水源的神之子,沒有任何抗衡力量的人族不是被岩漿吞噬,或掉落分離的大地深處,就是被倒塌的天柱壓死。他們哭嚎著,求救,卻毫無回音。
 
因為在此刻,世界,沒有強者。
 
從天空摔落的神族,同樣被滾燙岩漿吞噬的鬼族,一樣在哭嚎,在求救。
 
最終是天神與鬼王兩人合力,將魔者的魂魄撕成三部分,好不容易才止住了他的破壞。
———但也早就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讓他破壞的了。
 
這三部分的靈魂分次流入了輪迴裡,像是要追著神之子的腳步而去,逐漸消失而看不見了。
 
傾頹的世界搖搖欲墜,累極的神與鬼瞪視著遙遠的虛空幽冥,那「原始之海」的方向,瞪視著從頭到尾都冷眼旁觀的申之族。「原始之海」彷彿像是受到吸引再度出現在生還者的眼前,將毀壞的世界納入懷中,如同母親環抱初生嬰兒那般溫柔。
 
殘存的意識體逐漸地被吸收,同化,回歸母體。
 
但———或許是不甘心吧?
天神在被吸收前,用剩餘的力量詛咒申之族將長生不死。
鬼王則同樣地,用剩餘的力量詛咒申之族每五百年就會遭受一次消逝之劫。
 
世界再度回到最初的模樣。
然後重生,成為我們現在生活的這個世界。
 
 
 
這是一個聽來很古怪離奇的傳說。
關於天地誕生世界之初的故事。
 
告訴我這個傳說的人是我的師傅,也算我的父親,更像我的兄長。
 
他的名字是瀧澤秀明。
 
 
 
 
 
 
據說,我是某次瀧澤師傅外出辦事時在琵琶湖邊發現的棄嬰。
 
究竟是被什麼給吸引而去他也說不上來,因為躺在竹籃裡的我安靜地睡著,不哭也不鬧。
同行的今井大人忽然下了馬車走來,彎腰將我抱起,對瀧澤師傅說「我們回去吧。」
 
這位今井大人的全名是今井翼,是當今天皇最倚靠的彌生殿的主人,也是剛才傳說中的申之族的後裔,而我的師傅‧瀧澤秀明則是他的「護衛」,一位擁有「神工匠」之名的傳奇鑄劍師。
 
他們給了我名字,也給了我家;如同再生父母。
 
我尊敬他們,也喜歡他們,所以自我懂事開始,就時不時地在他們身邊跟前跟後,說是跑腿也好幫忙也罷,總希望自己能為喜愛的他們做些什麼事。
 
因此當他們說「謝謝你和也,你真是幫了我大忙呢。」的時候,我就開心的不能自己。
那時的我總希望自己能快快長大,好多幫他們一些忙。
 
可我這樣的脾性似乎不怎麼對同住在彌生店裡的人們胃口。
 
身為「咒術師」的松本潤就是其中之一,於是動不動就對我惡作劇。
一開始我還會反抗,但久了也知道他只是嫌我太死板,只得憋著嘴悶不吭聲。
這下又讓他更不滿意,直嚷著「你的硬脾氣簡直就跟烏龜沒兩樣嘛!」
 
從此,我的稱呼從「龜梨」、「和也」、「小和」,又多新增了一個「小龜」。
 
其實另外幾位也沒怎麼為難我,像是「陰陽師」櫻井翔與「畫師」大野智。
他們兩位見著我了也會點頭打招呼,但也僅止於打招呼,似乎怎樣也熱絡不起來。
當然的我想,因為他們和松本先生本來就走的比較近。
 
比較和我常交談的是「樂師」二宮和也和容易人來瘋的「靈媒」相葉雅紀。
其實也就是碰上了會聊聊書上的知識,又或者看相葉先生最近迷上的新玩意兒。
 
我的生活就在鑄劍廠工作,聽師傅給我講光怪陸離的故事,替今井大人磨墨中度過,倒也算是怡然自得,至少有事可做也不無聊,就算偶爾被惡作劇了,抿著嘴悶頭不回應對方也就罷手了,沒什麼好計較。
 
但真要令我感到不快的只有一人。
 
他的名字叫做,上田龍也。
 
 
 
 
 
 
雖然說年紀相仿,但我第一次見到上田時已年滿十歲。
 
在這之前,我只知道有個身份很高的孩子,整天都待在今井大人的偏房裡足不出戶。
他一直沈睡著,醒了,也只是悶悶地待在屋子裡不說話。
彷彿不存在似地,無止盡的沉默。
 
會見到他,也是因為幫瀧澤師傅拿東西給今井大人,途中經過半掩的偏房,才瞧見他靜靜的靠在面庭園的門框邊,沉默的像是尊娃娃,精緻美麗的不帶任何感情。
 
黑色的中長髮微捲,任意流洩在纖白的頸項邊延伸到胸前,鵝蛋小臉上是沒有波動的精緻五官,只有嘴唇像是點了硃砂般嫣紅,卻輕抿不曾開啟。細瘦的四肢被七夕星空顏色的絲綢包裹著,似乎也把黑夜帶進了這間不小的偏房,涼冷透心。
 
不知為什麼,我就此記住了他的模樣。
 
 
直到歲月又推移了兩年,今井大人才正式將他介紹給宅裡的人們。
那時我十二歲,看著坐在上位沉默依舊的他,沒有任何改變。
 
氣息,太過寂靜的氣息,沒有生命力的氣息。
 
但我什麼也沒說。
他也依舊是,什麼也沒說。
 
 
不過經過一些時日,我發現一個事實。
他不和今井大人還有瀧澤師傅以外的人說話。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睡的緣故,可是不管怎麼樣,對於別人他總是太冷漠的事不關己,彷彿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都無所謂。
 
我討厭他這個樣子。
 
明明好手好腳的,卻連移動一步也不肯,整天就待在房裡睡覺,要不然就是躺在長廊鋪好的軟墊上,懶洋洋地做白日夢。
 
他那樣根本就不算是〝活著〞。
甚至根本就不存在。
 
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在他眼中只是一瞬間流過去的影像,只是一個瞬間。
好像此刻不存在的不是他,而是我們,甚至是我們存在的這個世界。
 
他在否定自己的瞬間,也否定了正在努力生存的我們。
 
這或許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但是,我就是無法忍住不去想這件事。
即使所有人都已經默認了也默許了他這樣的行為。
 
我還是討厭他這個樣子。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我的不滿也一直累積,終於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
 
那是一天的下午,陽光正強的時候。
當天瀧澤師傅與今井大人外出辦事,其他人也不見蹤影。
 
宅裡頭只剩下相葉先生在屋子裡琢磨前幾天才剛從靈山運下來的千年寒冰,以及在鑄劍場清洗道具的我,依照往常勤快工作的長工們,最後是在長廊外軟墊上發呆的上田。
 
炙熱的太陽曬在長工們黝黑健康的皮膚上,混著汗水發出生命的光芒,大家的臉上都帶著愉快的笑容,一邊工作一邊閒話家常,那樣地快活。反觀在長廊陰涼處發呆的上田,皮膚白的近乎病態,秀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寂靜的可怕,沉默地如死去一般。
 
甫從鑄劍場工作完畢的我,一出來見到的便是這樣諷刺的強烈對比。
 
不知怎地我無意識地筆直衝向他,將他從軟墊上一把抓起,氣惱的逼迫他與自己平視。
但與我預料的相反,他仍然面無表情,連最基本的「你要做什麼」或「發生什麼事」都沒說。
 
沒有憤怒,沒有疑問。
他根本沒有反應。
 
於是我氣不過的狠狠推了他一把,想將他推倒在地上。讓他至少感覺到痛。
 
但上田只是踉蹌的幾步,停了下來。
此時我發現他首次將焦距對到我身上,直勾勾地看著我。
 
突然地,真的是非常突然地,他冷不防伸手也推了我一把。
 
措手不及的摔到地上,一抬頭,竟發現他在微笑。
於是氣極,我大吼一聲撲上前對他揮了一拳正中他的腹部。
 
一場大戰就此開始。
 
我們扭打著從長廊滾進屋內,再從屋裡追打到外頭。
即使被騷動引來的人們將我們架開時,我們還時不時想趁隙再補對方幾腳幾拳。
 
誰也不讓誰,誰也沒有手下留情———於是我們都掛了彩。
 
直到師傅回來以後,我才忽然驚覺自己做了什麼蠢事,慘白著一張臉硬是不肯說話。
上田也是,一身狼狽不堪,卻一句話也不吭。我原以為他至少會告狀的。
 
瀧澤師傅氣壞了,擰著耳朵挨個兒的罵,我卻在他轉身的時候看見了臉上分明的笑意。最後他懲罰我們倆到外殿的紅柱子前罰站,原本還要我們提水桶半蹲,最後還是讓心軟的今井大人給勸了下來。其實我反而希望他罰提水桶半蹲,這樣或許能讓上田吃上一頓悶虧呢,哼。
 
站在夜風裡,我低頭看月光下自己小小的影子,再無聊地轉頭看見月光下上田的側臉,注意到他左眼上清楚的黑輪,忍不住在心裡頭偷笑。此時他忽然也向我轉過來,皺眉看了我一陣。
 
「好醜。」他說,聲音低低的。
 
「你還不是,像那天吉安大人帶來的浣熊一樣兩個黑輪!」我氣極的回嘴,才發現他開口了。
 
聽見我的話他楞了一下,緩緩歪頭「哪像浣熊?」
 
「哪不像浣熊?」
 
「如果我像浣熊,你就是鴨子。」
 
「什麼!!」
 
他在此時笑開,奇怪的聲音從喉嚨深處發出,笑得我背脊一陣發涼。
忽然我也跟著噗喫地笑了出來,卻也搞不懂自己在笑什麼。
 
 
之後我們就如此莫名其妙的熱絡起來了。
難道是所謂的不打不相識?
 
總之,他終於開始跟宅裡的其他人說話了,也願意起來走動走動。
偶爾他還是會故意在長廊上睡覺,或是故意講反話刺激我看我生氣。
完全就像個愛撒嬌的小孩子,只是他自己沒有察覺罷了。
 
 
不過這樣也好。
 
我不再討厭他了。
 
 
 
 
 
 
對於自己的身世,我從未深思過也不曾多問。
因為這宅裡的「特殊」實在太多了,相較之下,我是棄嬰這件事就顯得微不足道。
 
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我當然也沒有將瀧澤師傅平日說的故事放在心上,只當它是個故事,當下可能傻楞著聽得目瞪口呆,等到故事說完也就跟著回神。我對於這種非現實的傳說沒什麼興趣,只是偶爾對於其中的愛恨情仇不知怎地感到心痛,卻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不對勁。
 
雖然自認十六的年紀夠大了,但那些情啊愛的,別說要懂,根本和生活搆不上邊兒的。
而這種事說出來也丟臉,當然更難問,我也就悶著聲繼續聽故事。
 
師傅最常講的還是那個光怪陸離的傳說,即使已經說過不下數次。
另外就是一個關於遠古時代的故事。
 
 
在世界重生之後,經過了數千數萬年,人族再度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但大地不再只有一片,而是被打裂分散得好遠好遠,用廣闊無邊的水阻隔。
 
有一說法是之前魔者所留下的破壞的痕跡。
另一說法是「原始之海」為了懲罰貪婪的人族,所以將大地打散,讓他們永遠不能團結。
———當然真相是什麼我們也無從考究。
 
其中一塊陸地,也就是我們目前生存的地方在經過長久時間的演化與新移民到來的衝擊,此地的人們開始種植稻米,建造的聚落也因社會分工而有階級之分,之後透過交易或戰爭之類的活動,開始出現統一的政治化的聚落。隨著植稻技術的進步,人們之間的落差也越來越大,也因為耕作而產生了所謂的信仰、禮儀,各個聚落的儀式也不盡相同,於是出現「各地風俗習慣」這樣的語彙,也被認為是我們現今社會文化的基礎起源。(註1
 
而這個故事,就發生在其中一個聚落裡。
 
它的地點離我們現今所在京城(註2)並不遠,是一個發展完整,規模頗大的一個聚落。
有農民,有商人,有工匠,有製鹽所,也有神殿與祭司。
 
在那個年代,巫醫算同家,人類敬畏鬼神,於是透過這些擁有法力的祭司來探問天意。
就和遠古時代,或者說,和上一個世界一樣。
 
這究竟是人族與生俱來的本能,亦或是「原始之海」給人族留下的遺毒,我們依然無從知曉。
 
此故事的主角就是神殿中地位最高的,會使用水占卜的年輕祭司。
 
或許大家會注意到,「使用水占卜」這個字眼吧。
其實,也就是這麼回事———他不是別人,正是墜入輪迴的神之子。
 
或許是因為在力量被剝奪前就已進入輪迴,神之子的力量並未完全消失。
雖然不能像前世那般隨心所欲,但要醫病祈雨倒也不成問題。
 
年輕的巫子從未懷疑過自己的使命,也不排斥救人,於是經常在各村落間奔波,為生病的人祈福,替缺水的村子求雨。人們對於他的協助是感恩的,是崇敬的,於是尊他為神的使者,甚至將他說的話奉為天意。
 
故事的轉折點,就發生在某一天,當這位巫子剛結束了祈雨的儀式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刻,他在森林裡遇到了一個孩子,擁有黑色長髮與血紅色眼眸,漂亮的不似人類的孩子。
 
巫子走過去,看著這個年約五六歲的孩子,心裡一動。
然後他伸出手牽著這個孩子,蹲下身與他平視,詢問對方是否要跟他走。
 
那孩子點點頭,沒有說話,但是輕輕地笑了。
 
———他是魔者,或著說,第一部份的魔者。
保留著最初的記憶,他知道自己是誰,眼前的巫子是誰;他是刻意在那裡等待的。
 
但巫子不記得他是誰,只當作是誰家迷路的孩子,或是戰爭逃亡時的遺孤吧。
 
他記得他,他不記得他。
那是一件最殘酷的事情啊。
 
可每當那個孩子看著自己的時候,巫子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彷彿他們見過,彷彿他們早已認識,彷彿……什麼呢?
 
這個孩子就這樣待在巫子身邊,在神殿裡住了下來。
 
然而,前來拜訪的人們都極害怕這個孩子,鮮血一般的眼睛。
那或許也是一種本能———畢竟他們曾被那炙熱豔紅的火焰焚燒啊。
 
礙於對巫子的尊崇,人們不敢多言,卻在心中餵養了名為「恐懼」的野獸。
 
他成長的速度更加深了人們的恐懼;僅花了三年的時間,就成長得像個二十歲的青年。
 
巫子當然也驚訝於他的轉變,卻無法說什麼。
自己早已被那雙血紅的眼眸給迷惑了。
 
只是避不過的災禍總是會來。
 
因為突如其來的氣候異常,整個村子乃至整個聚落整整三個月不曾下雨。
湖泊逐漸乾涸,河水變得細小,有些溪流甚至消失了。
 
巫子在各個村落間為了祈雨而疲於奔命,卻絲毫不見起色。
 
眼看著災難將至,不知道是誰先喊出來的「住在神殿裡的孩子帶來災禍啊!」
接著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
 
抗議的人潮湧至神殿前,但巫子堅決地阻擋失去理智的人們,暫時地勸回了眾人。
 
也僅只是暫時的。
 
隔了幾天,趁著巫子外出祈雨,人們再度聚集起來,拿著武器衝入神殿。
 
雖然魔者起身反抗,但因為身處於負黑之力極少的神殿,最後仍被前仆後繼的暴民們抓住了。
暴民們用蘸了聖水的繩子將他五花大綁,運至廣場中央架設好的柴薪堆處放下,點燃火焰。
 
當聞訊趕來的巫子抵達廣場推開面無表情的人群時,火勢早已無法控制。
 
火舌無情地吞噬了一切,除了柴薪霹啪作響的聲音外,剩下的是魔者淒厲的嘶吼。
 
「不要忘記。」
 
巫子衝上前,卻被村民們拼命拉住而動彈不得。
 
「不要忘記我。」
 
眼淚不停的掉,巫子知道火焰中的男人也在哭,那麼疼痛。
 
 
直到聲音消失,人群也才跟著逐漸散去,獨剩巫子一人無力地攤坐在地上。
面前剩下的只有焦黑的灰燼,什麼也沒剩。
 
什麼,也沒剩。
 
 
那天晚上他坐在神殿的水池裡,以匕首劃破自己的手腕,任血液飄散染紅了整個水池。
不在乎手上的疼痛,腦中只不停想著,自己到底忘記了什麼,到底記不得什麼。
 
忽然一陣光起,當他再度睜開眼睛時,眼前的景色是一片荒蕪。
無邊無際的黑色濕軟沼澤,一棵光禿的只有枝幹的樹,和一朵挺立的銀白花苞。
———他來到了「原始之海」。
 
又是一陣光,有個穿著簡便衣裳男人朝他走近,站在他面前。
那是從遠古存活至今的,申之族當時的族長‧堂本剛。
 
他原本只是來接自己的繼承者的,卻意外遇見了用血喚出原始之海的巫子。
 
———但真的是意外嗎?不禁會讓人如此聯想啊。
 
擁有,或者說保管全部記憶的剛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猶豫是否要將記憶還給巫子。可是當他看著巫子絕望的眼神,手上深刻的傷痕和身邊被鮮血染紅了的沼澤,忍不住地心軟了。
 
或許是因為磨蹭了太久,他的護衛‧光一擔憂地透過感應催促。
剛只得先抱起花苞裡的繼承者,接著張口默唸,將陷入昏迷的巫子一併帶回了自己的空間。
 
之後,養好傷的巫子還是從那位容易心軟的申之族長手中得回了所有的記憶。
理所當然的,他悲痛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將深愛著的魔者遺忘的一乾二淨。
 
 
這故事到了最後,就在巫子於魔者被處火刑的廣場中央自刎而劃下句點。
他沒有任何猶豫地,追隨那個先一步走的愛人離開。
 
至於那些村民,也在之後因為旱災而幾乎死絕。
不過這到底是因為天候所致,還是魔者的詛咒應驗,就不得而知了。
 
 
 
到這裡故事結束了,此時師傅總會沉默著,看著我。
 
起初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一直看著我,彷彿在觀察我的表情。
那就像是一種提示,一種提醒,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
 
至少當時,我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的。
 
 
 
 
 
 
就像剛才所說,那些情啊愛的,對我來說就像是遙不可及的詞彙。
我知道,但是不明白。如此而已。
 
師傅說的傳說僅止於故事,只是故事。跟我沒有關係。
 
原本我一直這麼想的。
 
 
過了好一段平靜的日子,最近卻又開始忙碌了起來。
 
師傅接受了一項委託,卻不似以往那般專注地想要盡快著手,反而是有些不情願的。
這對師傅來說是很稀奇的;我從沒看過他如此焦躁。
 
站在工廠裡盯著大夥兒進行前製作業,他始終沒抒展自己英挺的劍眉。
大夥兒就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下默默工作,連打鐵的動作都分外小心。
 
「大家聽著。」終於,師傅開口「今天工作到這裡,剩下把工具清潔完後就收工。」
 
眾人楞了一下,看看外頭還很亮的天色,疑惑卻不敢問,好半天才微弱地應了聲。
我當然也是屬於傻眼的那一群,但師傅正在心情不好,身為貼心的徒弟還是別多問吧。
 
看看周圍不怎麼需要收拾的工具,我決定先將桌上的書搬回書庫。
 
手捧著一疊書,為了抄近路我打算穿過彌生殿,卻忽然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
 
「喂。」
 
轉頭,我發現一個陌生人就坐在長廊上。
 
一頭黑色的長髮就束在身後,英挺的五官在夕陽的襯托下顯得邪魅,還有即使被布料掩蓋卻藏不住體內彷彿隨時都會爆發的力量。
 
『危險。』本能如此告訴我『這個男人很危險。』
 
「我來的時候沒見過你。」他望著我,忽然露出了非常溫和的微笑。
 
好像在哪裡看過這個笑容。
我迷惑了,但是,想不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表情依舊溫柔的不可思議。
 
……和也龜梨和也。」
 
「有空嗎?」他又笑,對我伸出手「陪我聊聊天吧?」
 
 
我應該要拒絕的,尤其手上還有一疊要還的書。
可是,連自己也不曉得的,我鬆開了手。
 
書一本本地掉在地上,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
 
將手,交給他。
他露出了更深的笑容,起身面對著我,才發現對方竟高大的足以隱藏我的身形。
 
牽著我,一起走進內殿,他暫居的房間。
 
在關上門前,他側頭在我耳邊,輕輕地說話。
 
「我是仁,赤西仁。和也。」
 
 
 
 
 
 
在得知他的名字,得知他的身份,告知我的身份,告知我的工作之後。
當天晚上我就與他就交合了。
 
這是不對的,不可以的,太離譜了。
我是男人,他是男人,我們才第一次見面。
 
即使四肢酸痛的彷彿剛被拆散又重組起來,被情慾轟炸過後的腦子瞬間清醒的不可思議。
 
龜梨和也,你這個大白癡,不過就是一個吻怎麼就淪陷了呢?
從此就無力抵抗讓對方為所欲為,你還是個男人嗎你!
 
心裡頭正把自己罵個體無完膚,身旁的男人忽然一翻身將自己摟在懷裡繼續熟睡,我那平日被龍也譏為磚牆厚的臉皮,此刻卻薄如蟬翼再度不爭氣的紅透了。
 
肌膚貼著肌膚,屬於別人的溫度蓋在自己的身上,腰間被霸道的摟著,我感覺他的臉就貼在我的頸項邊,溫熱的氣息包圍著,讓終年手腳冰冷的我此刻只感到熱。
 
可惜自厭與羞恥心終究抵不過疲累與溫暖,我很快地也墜入夢鄉。
 
不知怎地我夢見了師傅說的那個光怪陸離的傳說。
不知怎地我夢見了師傅說的那個遠古時代的故事。
 
神子與魔者。
巫子與魔者。
 
那個遺忘與被遺忘的故事。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淚流滿面,於是坐起身,望著紙門外還未全亮的天空。
 
忽然被人從後面抱住我。
他也醒了,像是被我吵醒的。
 
「怎麼哭了?」
 
「沒什麼」我看著他的眼睛,裡面只有溫柔「只是做了夢。」
 
「惡夢?」一個輕輕的吻落在額間。
 
「不是。」
 
「美夢?」一個輕輕的吻落在鼻頭。
 
「也不是。」
 
「那就不要想了。」一個輕輕的吻落在唇上,接著被摟進懷裡。
 
我又開始落淚,越發落得凶,他開始慌了。
 
「怎麼,你簡直像是水做的。」苦笑的用拇指抹去淚水,他問「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不知道」看著他再度吻上的唇瓣,我閉上眼睛「我也不知道
 
 
接著在隔天,或者說當天,我就悄悄搬入他的房裡了。
 
雖然說是悄悄,還是禁不住良心苛責地向今井大人報備。
我不敢直接面對師傅的怒氣,因為感覺他對仁有很多的不滿。
 
———仁?
呵,怎麼才一個晚上就改了稱呼呢。我忍不住自嘲。
 
聽到消息後今井大人沒說什麼,只淡淡地對我笑「怎麼眼睛紅紅的?哭過?」
 
「啊……」支吾了半天還是點了頭。
 
「知道為什麼哭嗎?」
 
聞言我抬頭看著今井大人「……不知道。」
 
「其實你知道的,只是你不願意去面對罷了。」
 
「我……
 
「這不是責備你,而是提醒。」揮手阻止我開口,今井大人淡淡地卻語重心長「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忘記,你只是為了保護自己所以選擇忘記。」
 
又是提醒?我被搞迷糊了。
 
最後聽今井大人交代了幾句客套話,我才行禮離開。
 
關上門時腦中忽然閃出一個畫面。
黑色的廣無邊際的沼澤,枯樹,坐在銀色花朵中的孩子。
 
但也只是一閃而過。
 
 
 
 
 
 
在彌生殿的日子我們過得很平靜。
 
我替他向二宮先生借了琴,有時就會高歌一曲,他有付二宮先生都稱讚的美麗嗓子。
我也替他向大野先生借了畫具,閒來無事就繪畫,我則陪在一旁磨墨,看他作畫或讓他作畫。
 
三個月後仁被悶得有些慌,牽著我大步就往彌生殿外走去。
雖然我隱約知道他被限制活動範圍的原因,卻也沒攔他,低頭跟著一道出去。
 
因為他身上的狂氣已經消失了。
 
將自己的愛馬牽出馬廄上鞍,他翻身俐落上馬再彎腰將我抱到自己前方安置。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可是我沒問,只是安靜的靠著他。
 
「駕!!」
 
雙腿一蹬,我們如風一般奔出大門,往後山而去。
 
前方的風很強,我吃力得有些睜不開眼。
仁立即察覺到自己是第一次騎馬,於是又將我往懷裡一帶。
 
「怕的話就閉上眼睛,我在。」
 
「嗯。」
 
 
一會兒聽見仁又大喝了一聲,我猶疑地張開眼,才發現已經抵達後山的山腰處了。
將馬拴在樹上,他轉身牽著我往森裡走去,臉上帶著神秘的笑。
 
「帶我去哪兒?」
 
「現在才問會不會有點遲了?」
 
「會麼?」
 
「如果我是要把你丟掉賣掉或殺掉呢?」
 
「你會麼?」
 
……只是比方。」他轉而苦笑「該不會之前也是被拉著你就跟人走了?」
 
「你說呢?」
 
「應該不會吧。」笑,眼中卻忽然閃過一絲陰狠「有嗎?」
 
「有吧。」忽然想對他惡作劇「我跟著瀧澤師傅回家的。」
 
果不期然看見他陰沈的臉色,我搖搖他的手「不過那時我只是個小嬰兒被丟在路邊,如果不被撿走你就遇不到我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感謝瀧澤?」他又皺眉,但臉色已緩和許多。
 
「有何不可?」
 
……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看來這兩人天生犯沖。
 
 
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我們不覺穿過森林。
眼前是座小瀑布,四周開滿了白色梨花(註3),下方的水輕輕淺淺在陽光下閃著光芒。
 
風一吹,撲鼻皆是梨花的香味,潔白的花瓣雪一樣地飄滿山谷,落在清澈的水面上。
 
忍不住被這樣的美景吸引,我跑到前方伸手想抓那些漂亮的花瓣。
仁忽然走向我,不知何時手中已攢著一朵潔白完整的梨花,輕輕地放在我的掌心。
 
「喜歡嗎?」他問,伸手將我摟進懷裡。
 
喜歡什麼?
喜歡這個地方?喜歡梨花?還是,喜歡你?
 
「喜歡。」我答,捧著梨花埋在他胸口。
 
喜歡這個地方,喜歡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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