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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叫做自由?
為何人們總渴望自由?
———難道你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嗎?
從小到大,我們彷彿在別人的控制下長大。
說控制也不盡然,那或許是照顧,保護,或著說是、愛吧?
當然也有的是因為責任,甚至只視之為工作。
前者有父母親之類的家人,後者則是學校老師云云。
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吧?對於上屬幾類人。
我當然也是這樣的。
從小因生活的環境特殊,我一直是被疼愛著長大的。
要什麼有什麼,有屬於自己的房間、玩具、老師,還有僕人。
可我總覺得自己像隻被囚禁在籠裡的鳥,無論如何拍動翅膀,天空還是離我好遠好遠。
也比如一列火車,無論擦出火花或嘎嘎地哀鳴,仍被地上的鐵條緊咬著無法掙脫。
世上其實沒有什麼是絕對的,人們也不是真的無法掙脫,差的通常只是那一步勇氣。
———奔向未知的勇氣。
我曾經突破「最後的一步」衝進未知。
歡快,興奮,激動,疼痛,挫折,沮喪。
直到情感滿溢的時刻,我才終於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不能捨棄的東西是什麼。
———「自由」的答案是什麼。
我所能做的,我找到的答案,我失去了又找回來的東西。
屬於我‧田中聖的,無可取代的珍貴。
這是一個關於自由的故事。
關於一個古老家族的故事。
屬於我和他的故事。
———有興趣一聽嗎?
※
雖然有稍微提了一下,但還是給各位稍微介紹介紹。
我出生於一間處於異空間與現世交錯的店,名為「青鳥」的店裡。
這間店有些詭異也有些神秘,它彷彿只存在想像中,只為心中擁有強烈願望的人開啟。
它什麼都賣,什麼都有,也可以說是「有什麼也不稀奇」。
關於店內都是什麼來頭的嘛…我想大家應該略有耳聞,就請容許我跳過不提啦。
真得要提醒一下,在店內最好不要隨便亂說話,得罪裡頭的誰都絕對會倒大楣的我說。
至於我田中大爺呢,當然也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啦。
現在我可是掌管著店內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所有的……餐飲管理,簡稱廚師。
(那邊的赤西崽子笑什麼笑?沒聽過民以食為天啊?小心你老子我今晚在飯裡加料!!)
不過說回來我以前倒也不是真幹這行,只是就這麼誤打誤撞地走到了這個位置。
這之間的因果關係還又牽扯到了另一個傢伙……
喏,你知道的吧?就是那個笑起來很欠揍又很宅的那個傢伙。
我跟他呀……唉,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簡直就像孽緣似的斬都斬不斷,三秒強力膠都沒這麼難甩,搞不好連光熱槍都拿他沒輒。
其實我有懷疑過他是不是外星人或土著之類的,不但聽不懂人話還很番。
除了本身有很嚴重的戀童癖(還是正太控?)之外,視力程度也有待商榷。
一般哪有人會覺得剃了和尚頭或是燙爆炸頭留鬍子的男人很可愛啊!?!?!?
(老子更不爽的是他說的「可愛」是指「少女的可愛」!!!)
整天除了抱娃娃玩娃娃做娃娃之外就只記得騷擾老子,如果哪天娃娃壞了的話就更慘了,成天就是放負黑力場搞到店長大人命令我去慰問他才罷休,你說這還有沒有天理?
………當然啦,這傢伙也不是真的那麼一無是處啦。
多多少少還是有可取的地方……
(不過老子是「絕對」不會當面對他說的哈哈哈)
我口中的他,也就是「青鳥」的人形師兼傀儡師‧田口淳之介。
這故事中的另一個主角。
※
話要說回到我出生的時候了。
當老子還只是個整天除了吃飯睡覺跟流口水其他什麼都不會也不知道的小奶娃,田口淳之介(後頭簡稱淳之,這傢伙名字太長了講起來會吃螺絲)已經是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了。也或許不止二十出頭,當時據我推測他和老爹應該是同一代的,只是在三位職員(也就是我爹‧咒術師,淳之跟陰陽師生田一鳴)之中,也只有他選擇將自己的時間停留罷了。
畢竟是同一代的,再加上店裡能交流的人也少,老爹和淳之、生田便理所當然地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也就這麼順水推舟的我多了兩個「乾爹」。
小孩子對這事情當然是一概不理會的,誰給我吃陪我玩對我好的就是好人。
依照這個定理,對於經常因為出任務而失蹤的正牌老爹與生田乾爹,以及處理家族事務繁忙的母親,整天抱著我到處玩又哄又疼的淳之就成了我最親近的人。
所以我第一聲喊的字句,不是把拔也不是馬麻,而是啾喏。(對啦就是「淳之」沒錯)
再要提的是,小孩的記性,尤其是才剛會走幾步的孩子是沒有記性可言的。
除非是無時無刻都陪在身邊的人還有記起來的機會,若是隔了十天半個月不見那可就跟陌生人沒兩樣了。
當然這其實說起來還蠻難為情的———我曾經因為認不出自家老爹而巴在淳之身上不肯離開。
(老子沒哭啦,只是怕生嘛就悶著臉不說話…)
而且對於孩子而言,老爹面對的那些妖魔精怪還比不上淳之房內的東西有趣。
尤其是身兼傀儡師與人形師的男人的房間。
猶記得在年紀還小的時候自己總愛在淳之房裡爬來爬去。
有時盯著一整排娃娃發呆,有時跟淳之操控的木偶玩耍,倒也是一段愉快的日子。
等到年紀再大一些,每天除了上課我還是泡在他房裡睡午覺或著干擾他工作。
他總是很有耐性的,微笑的聽我說話,春日陽光一樣的男人。
不像我那個迷糊的父親總記不住我喜歡吃什麼,也不會和整天忙到歇斯底里的母親一樣只問我今天上課有沒有聽話,更不會同老師那樣臉上的慈藹是用裝出來的。
孩子是很敏感的,一個人對他好,對他壞,對他敷衍或者不耐煩都是看得出來的。
淳之鮮少跟我說「不。」「不行。」「不可以。」
即使有,當我問「為什麼?」或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就會馬上替我解釋。
也許因為這樣,淳之的房間即便寒冬仍有著溫暖的氣氛,成了我最安心的休憩所。
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避風港。
※
隨著年齡增長,我的世界開始有了轉變。
「青鳥」不再是唯一的世界,而我也在咒術師見習的過程中接觸到了「外界」的人們。
和店內停滯的,數年如一日的平穩的氣氛相反,外界的氣息是紛亂的,激烈的,跳躍式的,與之前我所接觸學習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新的東西,新的世界;這對於當時還是懵懂少年的我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或許就像是,長年被關在籠裡的囚鳥第一次看見「天空」那樣吧。
這也使我開始意識到「自由」這件事情。
整天面對讀也讀不完的咒術捲軸,人們的慾望或願望,與妖鬼精怪的戰鬥。
我已經厭倦了,甚至開始對於這條早已被鋪好的路開始起了反抗之心。
———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體驗不一樣的生活,做不一樣的事。
不知是咒術師激烈的血脈還是本身個性就叛逆,我也真的就和家裡頭攤牌了。
對於自己不想成為咒術師這件事情。
想當然爾的是鬧翻天了。
田中家雖然家族人數眾多,但身為當家的老爹也只有我這麼一個獨子。
偏偏我無論是先天資質還是後天培養的能力,在長老們眼中都比家族同代的孩子還優秀,也使得這原本是優勢的部分如今卻成了我革命的最大阻力。
即使想逃,只要長老們不同意轉換繼承者,與「青鳥」之間的契約線就會永遠綁在我身上。
在我的身上有看不見的契印,是從誕生的那刻起就覆蓋在身上的誓約。
———直到下一個繼承者出現。
但無論我們如何爭吵北苑那兒依舊是毫無動靜的,也沒有任何相關的指示,彷彿對這一切不聞不問。即使長老們多次向中丸先生探問卻仍毫無頭緒,想來店長的意思是要讓田中家自己處理,究竟誰留在宅裡工作,對他是一點影響也沒有。
我有時真羨慕店長這樣隨性的個性,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不用管,而別人也管不到他。
———他好像擁有我最渴望的「自由」。
當然,這算是題外話了。
在與家人鬧翻的這段期間,不肯回自家宅院的我抱著隨手亂拿的一些隨身物品,悶不吭聲地就衝進淳之的院落。
在打開的側亭紙門裡,他正靜靜地鑿刻著被委託的人偶。
見我衝進來他什麼也沒說,只揮了手讓一旁待機的娃娃接過我手邊的行李。
「你不阻止嗎?」有些惱怒的我問。
「你會聽嗎?」淳之一刀一刀小心地刻著,分神回應。
「不聽。」
然後他笑了,吹去娃娃臉上殘留的木屑「看來你是打算長期抗戰了?」
「我只是想要『自由』而已。」
聞言淳之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首度將視線轉向我「自由?」
「對,我想要自由。」
「自由啊……?」彷彿呢喃又彷彿自問,青年的眼神在瞬間黯淡了下來「為什麼呢?」
這回換我愣住了。
因為我其實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至今也從沒有人問過我這樣的問題。
「大概是厭倦吧?我不想過這樣被操縱的生活……」
「你感到不愉快嗎?對於這樣的生活?」
「就是…很煩啊,我不會說……整天背一堆書還要跟那些妖魔鬼怪打交道…」
「小聖…不喜歡唸書?還是不喜歡殺生?」
「其實也不是……唉唷,我就是不會說嘛!」
聽到我耍賴般的語氣,淳之無奈地苦笑「小聖還是個孩子呢。」
「才不是孩子,我已經十五歲了!還有我說過不要叫我『小聖』!!」
然而他只是笑「那你知道什麼是『自由』嗎?」
結果這一問我又愣住了。
思考了半天,想來想去我只想到店長「就是不用管別人,也不用被別人管吧?」
「是嗎?」
「是啊,不然勒?」
「嗯,也算是吧。」
「啊?」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胸中火氣立馬又竄上「什麼跟什麼啊?講話亂七八糟的!」
被這樣莫名其妙的一搞,當晚我氣呼呼地衝回寢室把自己摔進鋪好的床被裡,想悶著頭一睡了之。但淳之的問話、複雜的眼神以及不同以往的彷彿在壓抑什麼的笑臉,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而原本所想的長期抗戰,也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就結束了。
莫約兩個星期後,我拎著為數不多的行囊站在店門口恍如作夢。
經過長達半年的抗戰,最後長老與雙親終於肯退一步妥協,讓我以「修行」的名義在外界闖蕩一陣子。他們規定在這段期間內我不得與店內做任何接觸,凡事都得靠自己生活不假手他人,直到「修行」結束。據說淳之對這件事出了不少力,好不容易才讓老爹與長老點頭答應這樣的條件。
雖然不清楚「修行」的期間長短,對於這樣意外的結果我簡直是如同喜從天降般開心。
拎著行囊我開心的在店門外鬼吼鬼叫了一番,接著頭也不回地往山下奔去。
向未知的世界而去。
※
剛開始我以為數不多的盤纏找了間客棧落腳,每天跑到鎮上不同的地方參觀瀏覽。
等到盤纏即將用盡,我只得摸著鼻子在客棧尋了個跑堂的差事勉強混個溫飽。
住宿的地點也從上等房一直換到了七八人合宿的五等房。
說一點都不在意那絕對是騙人的。
從小嬌生慣養的我,在面對客人的刁難老闆的責罵時根本是忍不下這口氣的。
夜晚除了蓋不暖的薄被外,隔壁旅人的鼾聲和耗子嘰嘰的叫聲也擾的我無法安寧。
於是很快的我在攢了一點小錢後,沒有猶豫的就離開了這個小鎮。
就這麼走走停停,工作的地點跟著旅行的腳步一換再換,總待不滿半個月。
原因不外乎是上司不好客人刁難,甚至是和同事起了口角。
正值血氣方剛年紀的我是不懂忍耐的,有話直說的個性也成了導火線,當時的我只覺得都是他人刁難我故意為難我。現在的我已經自由了,理當不用管別人,當然別人也不許管我。
就這樣過了一年又餘,我竟也將日本國走了一圈。
所以我這麼想:這個國家無法滿足我,也找不到我想要過的那種生活。
我找不到答案。
站在港口我看著冒著蒸汽嗚嗚咆哮的大船,心裡頭一陣騷動。
當通知登船的鳴笛一響,我沒有再多加思考的,轉身奔去售票口將身上所有僅剩的盤纏換了一張下等艙票,拎著行囊趕在收登船步道的最後一刻跳了上去。
前往另一個新世界。
※
輪船航行了半個多月終於停靠,我抵達了美利堅合眾國的西岸。
這裡全都是沒看過的人種,聽不懂的新語言,不一樣的文化。
———完完全全的新世界。
下船後我拎著行李茫然地站在路邊,一時之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就這麼傻傻地我跟著路上的人群往前移動到廣場上,隨之被左前方的鼓掌與歡呼聲吸引住。
那是一個類似雜耍團的組織,但是他們的表演全是我在國內鮮少見過的。
這稱做馬戲團,除了雜耍的表演外還加入了動物的表演。
站在外圍我默默的看著場外的表演,卻忽然聽見一連串的尖叫聲。
原來是一頭凶猛的獅子不知何故從馬戲團棚內吼叫著竄出,直直朝我過來。
周圍的人們在大叫什麼,我聽不懂,便不與理會。
放開肩上的行李嘴角微微一牽,伸出手畫出久違的結界,眼神一凜。
狂暴凶猛的獅子在離我僅一尺之遙的距離交身錯開,接著是爆炸般的巨響。
待飛揚的沙塵散去,空開的廣場上只剩下我還站立著拍去身上的髒污,而剛才發狂的猛獅則倒地陷入昏迷。
起先周圍是一遍鴉雀無聲,接著瞬間爆出了歡呼。
不知誰先起頭將錢幣扔到我的行李上,然後連鎖效應似地人人都開始對我拋出錢幣或花朵。
———如雨點般落下的錢幣與鮮花手帕。
忽然有個帶著黑色紳士帽穿西裝的翹鬍子男人出現在我面前,忽然拉著我的手脫帽開始向眾人行禮。我想甩開,他卻抓的越緊,臉上則堆滿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原來他是這個馬戲團的團長‧強尼,也是一個精明的商人。
等人潮散去後,他對我嘰哩咕嚕不知說了什麼,我聽不懂。
見我沒反應,他又接連換了幾種語言,最後才換到日文。
「你好,我叫做強尼,是這個馬戲團的團長。你呢?」
「……聖(KOKI)」
「你從日本來的嗎?」見我點頭,他又笑了笑「我們也去過日本表演呢,所以我會說一些日文。」
「你是來美國工作的嗎?還是來旅行的?」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願不願意加入我們呢?」
我淡淡地看著他「加入你們?」
「對呀,如果你想旅行的話有伴還是比較方便的,跟著馬戲團移動你也不必擔心住宿和交通問題,而且參加表演的話還有薪水可以拿……你覺得怎麼樣?」
低頭我考慮了一下「嗯,也好。」
雖然方才的賞錢數量可觀足以撐過一段時間,但畢竟對這個國家人生地不熟,如他所說的有伴還是好一些的。
「那就這麼決定啦!」見我答應他立即笑得見牙不見眼「是說KOKI啊,你今天摔倒獅子的那招是什麼啊?除了這個你還會其他的嗎?」
「……抱歉,這是我的隱私。」
「那這…這要怎麼替你安排節目呢?」
「你就安排個時間給我,我自己會想辦法。」
見強尼還想再說服,我眼神暗了下來透露出了警告,而他也真懂得察言觀色,不再追問下去的安排了個帳棚給我後便找理由離開。
簡單收了一下行李,我倒臥在簡陋的睡榻上假寐。
不知怎地笑出聲,心裡頭有一絲悲嘆。
面對制服猛獸是我從小就接受的訓練,因為咒術師要面對的是比猛獸還難以對付的妖魔鬼怪,若是連徒有蠻力的生物都無法對戰,是不可能有資格成為一流的咒術師。
從結界生成到衝擊咒引爆,我花費的時間比以前接受訓練時還要短上幾秒。
而更令我感到諷刺的是,自己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將咒語成形這件事。
之前在故鄉旅行時,當然也有使用到咒術的時刻。
但這我想擺脫想捨棄的部分,如今在夢寐以求的新世界卻是第一個派上用場的。
「真是…我到底在幹嘛啊……」
喃喃地我閉眼自問。
沒有答案。
※
之後我便隨著馬戲團的四處巡演走遍了美國。
繁華的城市,風味十足的小鎮,荒漠或草原,高山深谷。
每到一處,我就依照當日的心情做不一樣的表演。
有時招出式神嚇唬觀眾,有時憑空引火颳風,或將扔上來的玫瑰結成冰雕。
一開始反對我入團的人們都乖乖閉嘴了。
原本只想利用我賺錢的團長也逐漸開始感到害怕;不知道自己撿到的是搖錢樹還是惡魔。
那對我而言都不重要;我不管,也別管我。
在這裡我只是個過客,永遠的過客。
———那麼我的家鄉呢?
看過了壯麗的高山,震撼的溪谷瀑布,走過了多少城鎮經歷了多少事物。
我察覺自己在這漫長的旅行中雖然看的多學的也多了,卻越發沉默。
馬戲團裡有人走,有人留,有人生了病死在異鄉,也有人因為與團長的賣身契而想走不能走。
———那麼,我為什麼在這裡?
某天我問了專門表演走鋼索的少女愛琳,什麼是自由?
「錢吧,有錢我就能買回賣身契了。」愛琳一邊將鞋子揉的更軟些,一邊回答「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就等著被別人磨吧。」
又一天我問了看管動物的老人吉特,什麼是自由?
「這世上沒啥自由啦。」慢慢地抽著雪茄,火光一閃一閃的照著吉特蒼老的臉頰。
他伸手指著籠裡熟睡的獅子「你瞧這傢伙,牠原本也是在非洲草原稱霸一方的王者吧?但現在卻被人眷養在鐵籠子裡定時定量的餵生肉,跳火圈獲得掌聲成了牠的工作,但牠也還不是習慣了。」
「在草原上奔跑固然好,但牠必須面對大自然的威脅,病痛的干擾,其他猛獸的掠奪,每天的下一餐都沒有著落。」
「在馬戲團裡生活呢,雖然活動空間小了一點,但沒有什麼威脅,生了病有獸醫會替他診治,餐餐都能吃到八分飽的新鮮生肉。」
「所以說自由啥麼的……那根本就是無聊的想法罷了。」
我細細地咀嚼他的話,想反駁也似乎無可反駁,便還是沉默的離去了。
一個月後馬戲團遊抵美國東岸,我便向團長提出離團的要求。
他雖掙扎了一下,最終還是同意了。
拿著這一路上賺來的資金,我搭船續往其他國家前進。
當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註1),我費了不少功夫才穿越戰線,在各地旅行。
———再度回到一個人旅行。
走過戰爭中的英國、法國、德國、義大利。
走過被牽連的印度、菲律賓、緬甸和大清國。
花了二年又餘的時間我走過了這些地方,心中的感慨卻有增無減。
———我想回去了,回去我的故鄉。
回去哪裡呢?
※
事隔快五年,我再度踏上日本國的土地。
日本的年號已從明治改為大正,街道上一片生機蓬勃,讓我有恍如隔世之感。
當年十五歲的我,如今也成了年滿二十的青年。
到港後,我先到銀行將僅剩的財產換回日幣,接著在街上找了間旅館暫且落腳。
在離開旅館時正值傍晚時刻,街上除了來往穿梭的行人外也多了些達官貴人的馬車。
我在人群中走著,想看看這陌生又熟悉的國度,卻被忽然的一個影像給引得出神。
前方駛來的馬車裡,我最熟悉的人就坐在裡頭。
———淳之就坐在裡頭。
他穿著深褐色的和服坐在一輛黑色的高級馬車裡,手中抱著一個娃娃,我看不清面孔。
幾乎是瞬間的我上前欲追,卻被來來往往的人潮阻擋難以前進。
「淳之!」
「幹什麼啊?」「別擋路!」「死小鬼不會看路啊!」
「淳……」
轟然的人聲掩蓋我的呼喊,馬車停也不停的從我眼前晃過,很快地消失在下一個巷口。
如同夢遊的我站在街道中,幾度差點被疾駛而來的馬車擦撞,終被一旁的保安官給拉回路邊。
我聽不見人們的怒罵,也聽不見保安官的訓問。
眼中只剩下那個數十年如一日的男人,溫柔的側臉。
一股情緒突地如急流般湧上心頭,滿溢了,就落下來。
乾澀的皮膚上感到一陣涼冷與溫熱。
卻不知是為何而流。
※
在那天擦肩而過後,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我走遍了鎮上,卻毫無頭緒。
最終問了旅館的廚房說缺學徒,就悶著頭應徵了。
廚房的大廚是位個性很慢的老頭子,但手藝好是不在話下。
畢竟時常有許多達官貴人爭相上這間餐廳吃飯呢。
大廚姓山田,大夥兒只管他叫山田老頭,他本人倒也不介意。
他年輕時也是遊歷各國磨練廚藝,年紀大了才回到故鄉來受朋友之邀擔任旅館餐廳的大廚。
而雖然他年紀大了,但對下廚這事可是一點也不馬虎,甚至可說嚴格的很。
許多學徒給他磨的受不了,幾乎都是來沒多久就被磨出去,也才有我的名額進來。
照我以前的脾性,大概也是不出一星期就要翻臉不幹的。
但經過了這些年的旅行,個性上的尖尖角角不自覺地也被磨了圓一些,不開心的時候就是嘴一閉,悶著頭還是咬牙繼續做。
山田老頭似乎也看我耐磨,就對我又教的更耐心些,倒也意外磨出我的興趣。
一盤紅燒豆腐從最初的選材,料理前的準備工作,接著上爐照看火候,直到擺盤甚至上桌都有它的一番順序。
料理不像我學的咒術是無中生有,或著是將有變無這樣的。
它重視的是「從無到有」的過程,以及最後呈現在食用者面前,到入喉後的表情。
「料理啊,追求的不是刀工精湛,或著是昂貴珍奇的原料而已。」山田老頭一邊調著木頭的數量,一雙清明的眼睛則細微地觀察爐上的火力「真正的料理,除了能讓人們得到生理上的溫飽外,還要讓心靈也能得到溫飽。」
「一塊燉蘿蔔,一盤紅燒豆腐,一個奶油燉高麗菜捲。這些東西的原料都不難找,也不難做,但為什麼那些吃遍了大江南北美食的達官貴人,還是喜歡咱們這間小餐廳的簡陋料理呢?」
「因為這些小東西裡,包含了我對料理的愛情,也或許讓他們吃到了久違的家的味道吧。」
「家……」
「小伙子,你也想家了嗎?」
「我…我捨棄了我的家,也回不去了。」
山田老頭一聽,哈哈地笑著「傻孩子,沒有不能回去的家,只有你想不想回去而已。」
「你是為了什麼離開家呢?」
「我想要得到自由。」
「喔?那你離家的這段時間,你找到自由了嗎?」
「這……」
「自由,也是種飄渺虛無的東西。」
「小伙子,現在找不到答案不需著急,你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去找。」
「但是有家,就要趕快回去。時間可是不等人的喔。」語畢,他就轉回身繼續照看爐火了。
此時我忽然想起離家時的約定,在修行期滿時就得回去這件事。
是吧,接下來就只剩修行期滿就能夠回去了吧?
回去,回去我的家。
那個人在的地方。
※
經過了一些時日,我在餐廳工作的日子也過了將近半年。
我以飛快的速度從學徒升為助手,再升為二廚。
即使如此,我仍然和山田老頭一般,習慣自己上市場去看看今日的材料。
當我正低頭檢查一尾鱸魚的鮮度時,忽然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回頭一看,對方是一名身高與我相當的少年。
他仔細看了看我,接著露齒一笑「表哥!真的是你!」
「咦?」我被這樣的意外嚇著,趕忙仔細瞧瞧眼前的少年「你是……崇光?」
「對!我就是那個整天哭鼻子的崇光!」
「怎麼…你怎麼在這兒?」
「喔,我正在逛街啊。對了,表哥你什麼時候到這裡的啊?」
「我半年前就到這兒了……等等,你可以隨意出店嗎?還是有得到許可了?」
「咦?幹嘛不能出店?」少年困惑了一下,忽然拍了自個兒腦袋「唉呀我都給忘了,表哥你離開這麼久難怪這麼問。」
「什麼意思?」心頭忽然一揪,我忙問。
「咱們田中一族在兩年前已經解除契約,離開『青鳥』啦!」
聽聞這樣爆炸性的消息,我險些站不住腳。
「那…父親……我父親呢?」勉強從喉間擠出的聲音乾澀而沙啞。
「喔,族長大人據說搬去富士山腳下的村子了。」
「好……謝謝你了。」
「不會。表哥,等你有空再找我一起出去吧。」
揮別了不解世事的表弟,我心裡頭一陣混亂。
當晚回餐廳後,立即的與山田老頭商量想請假一陣子。
我必須去找父親,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要知道答案。
※
我僅花了兩天時間日夜兼程的趕到表弟口中的村子,也順利問到父親居住的地點。
就在山腳下,小溪旁,一個竹籬笆圍起的農舍。
我推開鬆動的竹籬笆進去,迴廊上頭髮幾近全白的父親正低頭翻閱腿上的古老書籍。
察覺有腳步聲靠近,父親抬頭見到是我,表情立刻變得激動。
「聖…你是聖嗎?我的兒子……」
看著父親蒼老的臉,我忍不住熱淚盈眶「是的,我是聖,您的兒子。」
「太好了…太好了…我以為沒機會再見你……」
「老伴啊!!快來看看是誰來了!快啊!」
「叫什麼這麼急…」一名老婦從後院走出來,看見我也愣住了「什麼…是你嗎?…是咱們的兒子嗎?」
「是啊,他是聖啊!」
我百感交集的看著被歲月改變容顏的雙親,心中複雜的滋味是難以言喻的。
等他們稍微平靜之後,我才開口問了關於離開店的事情。
「為什麼會忽然解除契約呢?還有我身上的契約呢?不是說等修行期滿就要接我回去嗎?」
雙親互看了一眼,最後是由父親開口了。
「當初…沒錯,我們是做了這樣的約定,但經過了三年的時間,我們都認為你應該要回來了,於是決定將你招回來。」
「可是田口他某日在倉庫裡看見常世鏡中的你還在各地旅行,還沒有找到自己的答案,便前來央求我們再給你一點時間。」
「長老他們當然是勃然大怒的拒絕,但我卻能夠體會田口的心情。」
「這話怎麼說?」我敏感地聽出父親話中有話。
「田口他……你也不是很清楚他的事吧?」
「是的。」淳之是個不喜歡談自己的人,這我很早就知道了。
「那我就稍微的跟你說一下,田口的事吧。」
※
田口淳之介出生於明治初年。
在那個時代,剛剛經歷了幕府大政奉還的世代交替,街頭總瀰漫著隱隱的火光,在檯面下傳統與革新戰爭依舊默默地持續著。
新的東西一直進來,舊的卻難以守住。
人們不再蓄髮帶刀,開始穿洋服,廢除階級制度(註2),以及流行新的洋玩意兒。
所以時常在街上可以看見被官兵壓在地上強迫剃髮的武士,被沒收的配刀,以及搭著西式馬車穿洋服去聽西洋音樂會的上流人士。
但階級歧視仍是存在,這或許是人類本身改不了的劣根性造成的吧。
原本田口家裡開的是雕刻店,在維新之後社會開始流行各式進口陶瓷製品,木製的佛雕逐漸被陶瓷基督像給取代,於是田口的爺爺與父親開始兼做一些需要手工精緻的物品,比如說洋娃娃、音樂盒、紳士柺杖…等等,而奶奶則會趁著假日有禮拜的時候,領著他拿娃娃們到教會門口講故事賺點小錢補貼家用。
剛開始他只是看著爺爺與父親雕刻那些娃娃與音樂盒,聽奶奶生動地講故事。
直到某天他拿起了爺爺的木刀獨自在工作室裡將木頭刨成盒子,再拿起一旁打製好的金屬照著平日的記憶裝進雕好的木盒裡,然後伸手輕輕的轉動握把。
聽到音樂聲跑進來的田口的爺爺與父親都嚇了一大跳。
因為雕出來的音樂盒不但完全沒有錯誤,而且十分精緻美麗。
那時田口才剛滿八歲。
從那時開始他便跟著爺爺與父親一起工作,製作一件件美麗的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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